他本以为是误入了张家女眷的住处,却听仆人说,“这是解忧院,住在这里的是夫人的客人。”
“解忧院?”
“是。据说这位秋大家技艺了得,号称能以一曲琵琶,解天下忧愁。”仆人说,“夫人和老爷每日都要听她弹奏。”
“哦?”顾承骏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贸然登门打扰。
对于看重的人,他从不吝于展现自己的风度和礼仪。既然这位秋大家的琵琶是他现在所需要的,顾承骏便打算请张煦正式为他引荐,也免得闹出什么笑话来。
谁知到了梅亭,他一提这件事,张煦就笑了,“若是这事,恐怕要请节帅恕属下无能为力之罪了。”
“这又是为何?”顾承骏奇道,“既然是你家的贵客,为我引荐,想来应该不麻烦。”
“本该如此,奈何这位秋大家的规矩十分古怪。”张煦长叹道。
“有多古怪?”
“她不与男子交谈。”张煦说,“就连我,也是借了夫人的光,才能旁听。若是独自前往,也要吃闭门羹了。”
又将石彤之前说过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
这下可是搔到了顾承骏的痒处。
“那就罢了。”他说,“不可唐突佳人。”
张煦不由问,“节帅怎知那是佳人?”
“难道不是?”顾承骏反问。
张煦失笑,“的确是佳人,倾城之貌、扶柳之姿。”
“那就更难得了。”顾承骏说,“女人一旦自恃美貌,则不免落入俗流、格调全无,便如男子一旦自恃才华,则必然目中无人、面貌丑恶。反之,若男子而貌美,女子之才高,却别有风流之处。”
张煦摇头,“依节帅这番见解,属下竟连俗人也不如了,是男子而无才无貌者,徒污人眼耳!”
顾承骏大笑。
自这一天起,顾承骏每日忙碌完毕,都会去解忧院附近走走。每次听完曲子,他都会留下一件十分雅致的礼物,放在门口,然后离开,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几日之后,再来时,院门便不再紧闭,院子里也多了一套桌椅,甚至上面还摆了香茗。
这本来就是整个刺史府最僻静的所在,无人会来打扰,院子里也很安静,偶尔能够隔着窗棂看到婢女走动的身影,却没人有过来与他搭话只有能够引动心弦的琵琶声相伴。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顾承骏也觉得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而飘然,内心同样一片宁静。
这让顾承骏能够不骄不躁,以一种空明的状态来思考困扰自己的问题。
大概是因为不会被人知道,在剖析自己时,就会拂去所有的伪饰,看到真实。
直到此刻,顾承骏才发现,其实自己内心的疑虑,从来不是要如何应对眼下的境况,而是……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到底是该适时地退一步,还是死硬到底。
虽然从父祖那里继承了东川节度使这个位置,但是顾承骏其实不喜欢、不,应该说,他其实非常害怕战争。尤其是这一仗,他被乔珩打得节节败退,就更是生出了畏惧退缩之意。
他巴不得有个人能来帮助自己,让他能彻底丢下这些事,从此不必烦恼困扰。
偏偏没有这样一个人,顾承骏也不可能真正信任别人。
所以身为节度使,他就必须要承担起责任,肩负起所有人投注在他身上的期望,像祖父和父亲那样去战斗。
因为内心的抗拒,他始终以一种消极的态度去应对。从乔珩突然发难到现在,小半年的时间,顾承骏其实从来没有主动去做过一件事,他是被自己的敌人、盟友和属下一起推着,才走到这一步的。
而他本人,则始终模棱两可,似乎这样也好,那样也行,从来没有认真地思考过。
而现在,好像有一个人在帮他思考。顾承骏以一种很奇妙的、近似于旁观者的角度,将那些杂乱无章的念头都梳理出来,一切就都变得清晰明了了。
一曲结束,顾承骏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听过的任何一支曲子。
解忧……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解忧!
顾承骏看向屋内的视线变了,不再轻松甚至轻佻。他站起身,郑重地朝着屋里一拜,然后照例留下礼物,这才离去。
房间里,秋月白松开琵琶,软倒在地。
她面色煞白、满头汗水,状态非常糟糕,却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十分愉快的、很不符合她气质的笑来。
秋月白在欢场之中长大,那里迎来送往,看似是贵人们对她们为所欲为,可是只有生在那里的人才知道,她们也会反过来了解、动摇、算计客人们。
很小的时候,秋月白就懂得了一个道理:人的情绪和想法,都是可以引导的。
可以说,她前面这半辈子,都在学这门手艺。
如何让客人更看重你?从让客人愿意为你多点一壶茶水,到大把撒钱只为到你的房中听一曲琵琶,再到心甘情愿将你娶回家。
她是所有人中学得最好的一个。
但越是如此,她就越是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提线木偶。
有时候她会想,或许这份才能,才是她一生最大的不幸。因为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却无力去挣脱,只能任由自己被丝线缠得越来越紧,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只有那个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夜晚,她真正地活过。
那时,她没有身份,没有价格,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艘船,一把琵琶,一片月光,以及素昧平生的听众。
她像是一尾鱼,孤注一掷地将自己抛掷在岸上,呼吸到一刻自由的空气,然后因此窒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