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点名的两人,一个坐在御案后,此时已是气得面色煞白,原本就单薄的身形更显伶仃,双手用力撑着几案,将浮起的巨大屈辱感强压了下去。
另一个原本正要伸手阻止他冒犯君威,低头看到因为秦秉忠动作太大而散落在地上的信封,不由面色骤变。
等了一会儿,见两人都缄口不言,秦秉忠怒意更甚,“怎么,是没有话说,还是不想对秦某说?”
他盯着小皇帝看了一会儿,见对方面色已经白得如纸一般,这才嗤笑一声,收回拍在桌上的手,转身看向宋之琳,“宋丞相,你来说,这是什么东西?”
他胡乱抓起一封信,直接丢到宋之琳身上,“都是你亲笔所写,宋丞相不会告诉秦某,你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吧?”
宋之琳闭了闭眼睛,知道再没有侥幸的余地,便也不再逃避。
他站直了身体,朝秦秉忠拱手道,“云中王明光烛照,这些书信,的确都是本官所写,与陛下无关。云中王若有什么不满,只管朝着本官来便是,怎能在君前如此荒唐?”
“好个伶牙俐齿、颠倒是非的宋丞相!”秦秉忠哈哈大笑,“我荒唐?到底是我荒唐,还是咱们的陛下荒唐!与他无关?你把我秦秉忠当成傻子来糊弄?若不是他授意,你敢偷偷联络楚州,说什么‘奉陛下南迁’吗?”
宋之琳闻言眼前一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他写了不少的信,但一直都很小心,争取不在纸上落下什么把柄。原以为瞒过了秦秉忠,但听他这一句,就知道他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够了。”这时,御座上的天子忽然开口,“是朕命宋丞相操办此事,云中王有何不满?”
秦秉忠转过头,才发现小皇帝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因为位置较高的缘故,他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秦秉忠。这个角度掩去了他身材单薄的缺点,被繁复的帝王衮冕一衬,倒显出了几分天子威仪。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秦秉忠,目光清凌如冰。
秦秉忠的怒火直接被浇上了一瓢油,怒极反笑道,“哈哈哈,臣岂敢有什么不满?只是陛下若是在洛京城住腻了,想换个地方,臣亦可奉陛下迁都云州,就不必劳烦姬长恩了。”
“陛下不可!”宋之琳终于回过神来,大声反驳道,“陛下至尊之体,怎可轻易移动?”
秦秉忠斜眼去看宋之琳,表情阴狠,“怎么,楚州去得,云州就去不得?”
上方的天子依旧冷静如常,“宋卿稍安勿躁。”
秦秉忠立刻得意地笑了起来,扶着腰间的剑柄道,“陛下想必是赞同臣这个主意了?不如这便叫下头的人准备起来,择日出发。云州风光秀丽、文采精华,陛下一定会喜欢的。”
宋之琳急得连忙给小皇帝使眼色,但温镕看都不看他,语气淡淡道,“朕的确有此意。只是朕听说,云中王在云州时,也只是住在官廨之中,那里并没有能迎驾的宫殿,朕若去了,只怕没有落脚之处。”
“正是!”宋之琳一听,连忙附和,“若要陛下移驾,岂能没有驻跸的行宫和侍从?昔年先帝曾幸楚州,这些楚州是都齐备的,云州只怕没有。”
秦秉忠当然不想给小皇帝建什么行宫,要建也是给他自己建。不过他转念又想到,给小皇帝建的和给自己建的,又有什么分别呢?
如此一想,他脸上倒是露出了几分笑意,连表情都柔和了许多,对温镕拱手道,“陛下不必忧虑,如今虽然没有,但想必很快就有了。届时,就要恭迎圣驾了。”
温镕矜持地点点头,“朕很期待。”
秦秉忠终于满意了,转身大步离开。
等他走远了,宋之琳才有些着急地上前道,“陛下……”
他没想到秦秉忠会发现那些书信,更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顺水推舟。
这还是在洛京,他秦秉忠就敢如此不敬,若是到了云州,到了他的地盘上,陛下哪里还能有半点自主?
宋之琳一千一万个悔恨,当初轻视了秦秉忠,不慎引狼入室,让这厮仗着兵强马壮反客为主。然而再怎么悔恨,时光不能倒流,他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竟成了个骑虎难下、进退不得之势。
若是让秦秉忠得逞,千年以下,青史之上,他宋之琳只怕仍是大黎的罪人。
温镕坐下来,缓了缓因为紧张而有些抽筋的腿脚,才开口道,“丞相不必自责。如今这皇宫、这京城,都如他秦秉忠自家后院一般,只怕一只蚊子飞过去,都要审出出身来历,何况你我?”
宋之琳颓然道,“是臣无能。”
温镕正要说话,却忽见一个小太监脚步匆匆地走进殿里,噗通跪倒,急声道,“陛下,方才……方才天现异象,金星凌日,许多人都看到了!外头这会儿还在喧哗着呢。”
“什么?”宋之琳大惊,又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皇帝。这个时候出现这样的天象,指代的是谁,根本不用猜。
温镕似乎也因为这个消息而愣了一下,对上宋之琳的视线,才回过神来,问道,“现在还能看到吗?”
“能看,能看。”小太监连忙爬起来引路。
温镕和宋之琳跟着他走出殿外,直到视线对上强烈的日光,被刺得满眼泪水,才想起来忘了拿能遮护眼睛的东西。小太监见状,慌忙又回去取,于是原地就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温镕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流了满脸,良久才苦笑出声,“天命啊……”
他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
从登基到现在,他夙兴夜寐,每天只睡三个时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求贤若渴,亲近朝臣,大量提拔底层官员;他削减用度,叫停了父皇在时兴建的种种工程,不敢有一丝奢侈靡费。
他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以为可以凭借这些挽回局势,不求重现大黎的辉煌,至少不要让大黎在他手中亡国,成为温氏的罪人。
他真的已经用尽全力,随时都可能支撑不下去了,若上天真的有灵,为何会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天命……就一点都不眷顾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