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颜繁只觉得荒唐可笑,“原来,父亲对此也有愧于心吗?”
“也是,你的地位、你的荣耀、你的脸面,都是用她们的性命换来的,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她悲哀地说,“所以她们死了,就轮到我了。”
“你闭嘴!”颜宗翰如何能接受女儿的指责,他瞪着颜繁,面容扭曲地道,“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你以为,这些年来你吃掉的燕窝灵芝,用掉的绫罗锦缎,消耗的人参鹿茸,又是从哪里来的?我难道就只是为了自己?她们用性命换来的一切,你难道没有享受?”
台上坐着的窦娥和上官婉儿,以及周围侍立的所有女兵,闻言都不免担忧地看着颜繁,担心她被颜宗翰的话影响。
但……怎么可能不被影响呢?
她们这些旁观者听着,都觉得这是诛心之语,何况颜繁?她和姐姐们的感情越深,这样的指责就越能让她的心被刺得鲜血淋漓。
颜繁闭了闭眼睛,只觉得心口的那一团火越烧越烈,让她的情绪无法再保持冷静。
但她仍然是清醒的。
“我不能否认。”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但我不能选择,就像她们也不能选择。所以……”
她睁开眼睛,直直地看向颜宗翰,“所以此刻,我才站在这里。如果这条命注定要被牺牲,用来换取什么,那也要按照我的心意来。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天下所有像我们一样的女孩,不必再枉送性命去换取别人的荣华富贵。”
如果一个女孩想通过婚姻改变自己的人生,那没什么问题,可是如果她不愿意,也应该有一条路给她走。
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颜繁虽然知道它意义深重,但其实并没有想得这样深刻透彻,反而是一步一步走过来,才能越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和影响。
但有一点,是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的。
世人的指点和议论、批评与贬斥、指责与谩骂,她都会一一承担,颜宗翰不过是个开头。
所以他的话虽然如同利箭,颜繁却不会因此忘记自己的目标,甚至乱了阵脚。
“冠冕堂皇!”颜宗翰嗤道,“你敢说自己没有半点私心?”
“私心当然有。”颜繁毫不讳言地说,“我这具身体已经油尽灯枯,剩下的日子也没几天了,所以我不想再受人摆布,想真正地活一次,什么顾虑都不去想。至于帮助别人,我是没有这种能力的,但是……”
她转头看着上方的窦娥和上官婉儿,“如果红巾军能容得下我这种任性,让天下女子看一看,为自己活着是什么样子,或许她们也会多一个选择。”
她说完,不等其他人再做反应,便对颜宗翰道,“所以,父亲也承认,你为我挑选的婚事,没有你嘴上说的那么‘好’,是吗?”
“那又如何?”颜宗翰恼羞成怒,“世家子女的婚事皆是如此,你爹我的婚事还不是这样定下来的?这都是为了家族的传承和延续,若费如此,哪里会有钟鸣鼎食的洛京颜氏!你是颜氏女,自幼便享受富贵荣华,接受家族教育,难道不该为家族出一份力?再说我为你的姐姐们挑的婚事,哪一门不是别人抢破了头想结的?我这个当爹的,难道还会故意要害她们吗?”
说到最后,颜宗翰竟生出了几分不被理解的委屈。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因为女儿们的婚事,他在世家之间也颇受诟病。不过颜宗翰一向以为,那些人都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若是他们也有十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也有机会结这样的好亲事,又有谁会拒绝?
他越想越觉得理直气壮。
他并不是为了自己!就像颜繁说的,私心或许有一点,但难道整个颜氏、包括颜繁在内没有受益吗?
他也没有故意要挑会磋磨人的人家,他巴不得女儿嫁过去之后能笼住男人的心,当家做主,才更好帮衬颜家!颜繁说是他这个父亲挑的婚事不好,他还说是女儿们都没本事呢!
“直到现在你仍然觉得自己没错……”颜繁想笑,但最终成型的表情却像是在哭,“可是,父亲,已经没有钟鸣鼎食的洛京颜氏了!”
这句话简直把颜宗翰的心扎成了马蜂窝,他脸上的表情极度扭曲,甚至忘记了这是在红巾军的地盘上,脱口道,“颜家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到底是谁害的啊!”
虽然他没有直说,但显然认为这一切都是红巾军的责任。
不等其他人反应,颜繁已经嗤笑一声,“颜家落到这个地步,到底是谁害的,父亲该去问那秦霸才是。不,你当然不敢,红巾军肯让你站在这里讲道理,秦霸可不会,让他不高兴的人,他便一刀宰了了事。”
她的面色寸寸冷凝,语气也变得冰冷,“所以,你不敢招惹的秦霸,非但不敢招惹他,还要把女儿送进他的后宫去讨好他。现在竟还站在红巾军的地盘上,说什么自古以来!自古以来,你们就是这样把妻子女儿送给敌人讨好,自己苟延残喘地活着,还自觉是在延续家族的荣耀吗?”
这话说得就很难听了,颜宗翰下意识地想反驳,张了张嘴,却只骂了一句,“放肆!”
虽然他觉得生活在红巾军的地盘上非常难受,但在洛京烧杀抢掠,让颜家损失大半人口和家财的,确实是秦霸的云州军。
来自亲生女儿的指责让颜宗翰面上一片火辣辣的疼,只能揪着她骂,“你、你一个女儿家,教养都到哪里去了?你难道没有羞耻心吗,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种话!”
“你这个做父亲的,要把女儿推进火坑,都不觉得羞耻,反而说什么‘自古以来’。我不过是说一句实话,为什么要觉得羞耻?”
“你……”颜宗翰抬手指着她,手指发抖,“早知今日……”
“早知今日,你要如何?是要掐死我,还是让我病死,渴死,饿死?”颜繁毫不迟疑地接上,“看,这才是你的真心话。由始至终,你都觉得,身为父母对子女有全部的处置权,生杀予夺,都在你的股掌之间。可是……”
她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语气轻快,“可是父亲,红巾军没有这样的规矩。”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颜繁深刻地体会到了臧芳所说的那种“制度下的自由和平等”——所谓的规矩,往往都是上位者制定的,用以保护自己的利益,压榨下位者的价值,成就他们世袭罔替、代代相传的富贵与荣耀,只有红巾军不是这样。
所以,她可以站在妄图用“规矩”压迫自己的人面前,抬头挺胸地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