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月池就得到了答案,因为他开始流泪了。她从未想过,朱厚照这种人会有这么多的泪水。他的曲调一丝不乱,可是密密实实的眼泪却如夏日急雨一般落下,可又不似夏雨那般声势浩大,却是无声无息的。在她们发现时,他就已经把衣襟弄湿一片了。
贞筠张大了嘴:“他这是,被欺负了?可是,谁能欺负他呀。”
“比他更高一层的人。”月池蹙眉道,“他的情况不大稳定,不能继续把这么个烫手山芋留在家里。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找人来。”
贞筠噢噢了两声。可没想到,月池刚刚走了没几步,他就摇摇晃晃地上前拽住了她,死活都不松手。月池掰过他的脸来:“你在装醉?”
回应她的是太子不满地哼哼唧唧。月池慢慢皱眉:“看来是真醉了……”可这比装醉还难对付。
贞筠与月池费劲了半晌,因不能真伤了他,所以怎么都不能把他的手弄开。而他本人已然趴在桌上睡得昏昏沉沉了。月池咬牙:“拿刀来,咱把这爪子剁了算了。”
贞筠大惊:“这可使不得。”
月池剜了朱厚照一眼,心知这也只能是气话,她对贞筠道:“那你去叫人。”
贞筠应了,谁知她刚刚推开大门,就被眼前乌压压一片头顶惊得木在当场。而打头的竟然是同样泪眼婆娑的弘治帝。皇帝穿一身浅黄色缎绣直裰,外罩一件斗篷,显然是早早就被歌声吸引而来,只是不知怎的,却迟迟未进来。
可想而知,月池在看到皇帝时的神色,她当时连掐死朱厚照的心思都有了。她忙起身行礼。弘治帝微微侧头,他身后的锦衣卫就会意,上前要把朱厚照抬走,可他们连月池适才的力道都不敢使,自然是更不行了。
弘治帝见状,摆摆手命他们退下。他坐到朱厚照身侧,接下披风盖在他身上,道:“看来,太子是真将你视为心腹,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月池:“???”
弘治帝又问:“太子今晚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月池心思电转:“太子言说,要臣带他去城西寻一个叫杨阿保的妇人。可正当我们准备出门时,殿下听到了门外的兵马声,长叹一声道:‘相见不如不见。’我们便又回来,然后就开始饮酒。臣苦劝多次,但是殿下心中似有无尽的愁绪,以至于大醉至此。臣见殿下如此,恐出差错,故而让拙荆出门去寻诸位守卫,未想您竟然亲至了……”
弘治帝闻言也是幽幽一叹:“他可告诉你,这个杨阿保是何人?”
月池点点头:“是伺候殿下多年的老嬷嬷。”
弘治帝微微颌首:“没错,是他自襁褓时就照顾他的乳母啊。李越,朕心中同样是压抑已久,可有些话,皇后听不得、大臣们听不得、就连朕身边的近侍,朕也不放心让他们知晓。可既然太子都告诉你了,那你今日也听听朕的这满腹苦水吧。”
月池面上一脸荣幸地说臣乐意之至,心里却恨不得拿扫帚把他们都撵出去,紫禁城里今儿是刮哪阵妖风,怎么一个接一个地来,你们不休息,我明天还要上课好吗!
弘治帝只觉往事似一团乱麻,思来想去,终于找到了一个开口:“朕与皇后成婚四年,膝下都无所出。”
月池点点头,弘治帝见状苦笑道:“看来你到底年纪尚小,四年无所出,对一个妇人,特别是太子妃来讲,是致命的打击。你可知薄皇后的典故。”
汉景帝的妻子,是史上第一位被废的皇后,被废的理由是无子。在农耕文明中,没有儿子的妇女一生都抬不起头来,绝非是一种夸张之语。月池这才回过神来。
弘治帝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那时朕的很多幕僚都劝朕多纳嫔御,因为若有皇孙,朕那时的太子位会更加巩固。但是朕实不忍心,背弃皇后。她性格开朗,活泼明媚,本不耐烦宫中的规矩,可为了朕,她什么都学,什么都做。从最开始处处被万贵妃指责,到最后贵妃竟然无刺可挑。”
弘治帝又饮了一杯酒道:“可没想到,他们劝不动朕,就去向皇后施压。皇后性格刚毅,又深爱朕,哪里受得了这番指责。她开始求子,自此之后,她的宫室里永远都充斥着香烛火气与浓浓的药味。”
弘治帝碍于身份,一笔带过。可月池通过他的神色,亦能够想象出当时的情状。想必是夫妇二人一同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在成化帝在位时,丈夫在外应对奇葩的父亲与桩桩乱政,妻子在内伺候尖酸的庶母,还要顶着四面八方对她善妒不贤的指责。而在丈夫继位后,所有的压力都转嫁到了妻子身上。皇后无子,后宫还无嫔妃,这在儒学统治的时代简直是不可思议。
弘治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幸好,照儿出生了。他就像太阳一样,照亮了整个紫禁。”
月池在心中接口道,也照亮了你们的爱情。有了中宫嫡子,大臣们又不是嚼舌根的三姑六婆,自然会少对后宫注目。不过,既然朱厚照是这么千呼万唤始出来,可为何在张皇后心中,他比张家还要倒退一箭之地呢?
弘治帝给出了答案:“因着产前忧思过度,皇后身体虚弱,并不能贴身照顾太子。朕就挑了杨氏进宫。杨氏做事勤快,又重责任,照顾太子很是尽心。太子也很依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