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瀾山腳下共有七個村落,寒鴉村便是其中之一,他們搜到此村莊之時已是行刺之後第三日,而他在寒鴉村後林遇到她那日,正是王兄遇刺的第四日。
浩浩然的水簾雨霧,兀自含笑的人,畫面里陡然閃現出搖晃歲月中的悠然感和漂泊感,看得他有幾分迷離。
她雖是一位女子,雖與那日刺客身形頗為相似,雖出現在雪山後樹林,但沒有一個殺手在歷經那樣的刺殺後還會如此不設防立於門口躲雨,還會有閒情逸緻給一朵雨中的小花塔帳篷,那人的胸口中了他的羽箭,就算大難不死,也得臥床不起,僅僅四日也絕無可能這樣完好無恙抱手站立。
他當時想,她不是。
既然如此,此番無非萍水相逢,無非驚鴻一瞥,無非陌路而已。
三天三夜,刺殺之人,查無所獲,他重返西宣,心想,那人該是葬身在雪山某處無人察覺的角落,他將此事暫且擱下。
被大雨淋濕了衣衫,他到延武處換了件衣服,沒成想剛出來又在路口的賣瓜攤子上再次相遇,被偷錢卻不動聲色,自己想施以援手沒想碰了顆釘子,可當時只覺得有,直到那日朱宅大火,烈焰漫天,她站在火光之中,他們之中才真正有了交集,也讓他發現了一些不能解釋的東西。
她的手很白,很嫩,像剛出生的嬰兒,毫無瑕疵,但習武之人不可能有這麼好看的一雙手,每一件兵器,每一種武功,都會在手上留下屬於自己的印記,即使是大家閨秀,常年練字指側也會磨出繭,除非養尊處優什麼也不做,
但一個江湖女子又怎會養尊處優?
她身為江湖之人卻對江湖之事一無所知,不知殺手榜,未聞久修閣,可這是連四國的販夫走卒懵懂幼童都知道的東西,她像剛從一個與世隔離的荒島中出來,未經世事,卻又對外界充滿警惕,行事作風小心謹慎,滴水不漏,連他的茶都不肯喝一口。
大火之中她將濕外衫給了昏迷的孩子,為了跟自己毫無相關的孩子讓自己身陷險境,卻也下手狠辣無情,燙焦的頭皮,釘穿的腳板,齊根截斷的雙耳,刀口又快又狠,沒有絲毫猶豫,那樣穩的手,那樣硬的心不像是第一次對人出手,反倒像是久經殺戮,但她的樣子又讓人覺得不諳世事。
他對她的古怪和矛盾產生了興。
後來街頭賣藝偶遇,青樓重逢,她的一言一行總能讓人覺察到無形的警惕和抗拒,她似乎有意躲著他,但是一個女孩子行走江湖,對他一個陌生男子多提防些又有什麼問題呢。他從沒懷疑過,畢竟一個行刺失敗,還是行刺一國之王失敗被全國通緝的殺手怎麼會突然跑出來多管閒事救孩子,還大張旗鼓街頭賣藝,甚至有閒暇逛青樓為一個女子憤憤不平?
況且,她的身手實在是與那日行刺之人實在相差得太多。
她不熱情,甚至性子有些冷清安靜,她也談不上溫柔,時常動手多過動口,她從未跟他交代過自己的過去,師承何處,家在何方,曾有過哪些朋友,甚至連她告訴他的姓名也是假的,西疆壓根無「炊」之姓,可即便她對他有所隱瞞,他對她無甚了解,但他能夠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那時常犀利、偶爾懵懂的外表下裝著的是一顆誠摯又柔軟的心。
他從來都覺得過去不重要,家世背景姓甚名誰也不重要,甚至偶爾不得已的無害謊言也不重要,心意最重要。
她因查西疆孩童案被一個名叫朱管家的人盯上,遭江湖殺手追殺,他擔心她的安危,邀她來軍營,起初擔心她過不習慣,後來發現她很適應這個地方,軍營上下都喜歡她,她雖不參與軍中事務,但又為西疆做了不少事,她發現姜朝涯給延武贏得兩軍主帥之位;她與他夜闖南國宛州城偷盜邊城布局圖,為宛州一戰的勝利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她找內鬼殺修羅,救延武一命穩住長風軍心,更為沈將軍報了仇;此次休戰和談雖不論如何都是大局已定,但她出手促成結果也是功不可沒。
樁樁件件,皆是於西疆、於長風有利之事,怎麼會讓人去懷疑呢。
但也是在此時,他發現她的武功比他想像中要強很多。
她的學習和模仿能力極強,但凡與她交過一次手,她就能迅學會對方的武功招式,並能馬上抓住機會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她與人交手使得幾乎都是這幾個月來學來的武功,燕三娘的,沈豹的,烏鴉的,甚至延武和他送她的武功秘籍上的,她極少用自己的武功,她能發現姜朝涯、殺修羅、抗蘇冕,說明她的武功已近一流,這樣的武功不可能在朝夕之間練成,她必定有著極好的武功基礎,可他從未真正見過她自己的武功。
她的武功時好時壞,而且總是在關鍵之時變得極厲害,每次跟人交手,她武功看似平平,而一旦到了絕處,生死勝負一瞬間,她就驟然變強,如同本能一般,招式精確凌厲,瞬息變化萬千,讓人防無所防,擋無所擋。
已經不止一次,他覺得她並非刻意隱藏自己的武功,而是她自己也沒想起來,只有到了絕處,才被激發出來,而一旦被激發,他就覺得她像極了那晚王宮行刺的殺手。
敏捷,狡黠,輕盈,凌厲。
變幻莫測,無聲無息。
與雪夜縱身躍下懸崖的那個身影幾乎完全重疊在一起。
但中了他的連綿雙羽箭,被二十四匹蒼原狼圍攻,還有那一場遮天蔽地的雪崩,怎麼可能還有人能在三天之後那樣完好地站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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