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晚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不是易晚,而是叫沈终。他坐在筒子楼的小客厅里,没有改名,没有离开家人,没有进男团,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上衣。家里很热闹,到处都是人。有叔叔,有婶婶,有堂弟,还有他多年不见的母亲和父亲。气质高贵的母亲和易晚长得很像,父亲则是模糊的英俊的脸。小客厅的电视机屏幕里也有很多人。是最近正火的一个叫“虹”的男团,男团有五个成员,在舞台上唱唱跳跳。
他低头,不明白自己的上衣和裤子为何来自同一种纹样的布料。婶婶温柔地把蛋糕递给他,说今天是他的十九岁生日,应该多吃一点。堂弟对他客气,但小心翼翼。他的父亲一直在打电话,母亲一直低着头回信息。这激怒了婶婶,她拉着叔叔,和他气质高贵的父母去厨房里关着门谈话了。易晚用勺子虐待蛋糕,隐约听见他们吵架的声音。
“精神病院,十九岁生日,才能接出来”
“你们就算各自都有家庭,也不能扔着沈终不管。他在精神病院里呆了四年了好朋友自杀精神分裂,妄想症”
“妄想自己上了高中,有了工作。”
“你们把他扔给我,不能这么不负责任,你们。”
蛋糕被搅烂了,像是一团被开膛破肚的、白花花的大脑。四周画面是黄旧的颜色。易晚惶然抬头,现电视机里正在播一欢快的童谣。
“在某个地方,有一个很小的梦。虽然不知道是谁做的。”以下歌词摘自人柱爱丽丝
“这个小小的梦如此想着”
“我不要就这样消失。该怎么做,才能让人们一直看着我呢。”
“只要让人类迷失在梦里,让他们创造出一个世界就行了”
易晚悚然抬头。他看见电视机里的五个人停下了旋转的脚步,在屏幕上直勾勾地看着他。人为红,然后是蓝,绿,黄第五人是紫色,如其他四人一般,沉默地凝视他。
他看清了,第五人长着他的脸
易晚开始哭泣。有人从背后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那是他的堂弟,不,那是喻容时的脸和手。
喻容时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声带也能戴上完美的假面“沈终,生日快乐,你过得幸福吗”
“还在烧,从前天晚上回来后,就是这样。”
易晚蜷缩在凌乱的被子里,半睁着眼,一动不动,手背上吊着水。挑染红的少年从他身上取温计,看了一眼道“38度4。”
“比昨天降了。”
“要送他去医院吗”
“不用。再吃一天药就好了。而且易晚也不想去。让他睡一会儿吧。”门外刘哥说。
四个成员看着易晚。一天半了,易晚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缩在床上不动弹。
易晚这病来势汹汹。刘哥在iris5的旁边开了间新房间来安置他也是防止病毒传染,影响室友们休息。医生诊断说易晚是受风寒感冒了,而且一直以来“郁结于心”,给易晚开了几袋药在打。刘哥对at艺人常年处于亚健康状态这件事心里有数,所以没多想。只是再过一周是易晚的最后一场戏。刘哥只担心易晚的病会拖慢剧组的进度。
“我和叶导说过了。他说再推迟两周也没事,只要你病能好。”池寄夏像没事人一样坐在沙上,“你也不用担心之后的行程。我们和公司那边打过招呼了,一切以你为重。”
轻描淡写的一句,里面种种努力不可小觑。只是池寄夏对它们都好像是“不值一提”的态度。
易晚还在床上呆。薄绛以为他会像前几天一样,一句话也不说。
他把冲好的感冒灵颗粒放在易晚的床头,对池寄夏点点头,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出去易晚却在这时候开口了。
“不会导致行程冲突么。那几场新年晚会之类的。”易晚的声音在被子里闷闷的,“明年一月要上的舞台不少。”
at也不是没有让成员带病演出的黑历史。池寄夏回得很干脆“你身体最重要。”
谈话继续。薄绛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了。池寄夏问易晚“精神好点了吗,要不要吃个苹果。”
易晚对什么都没有特别的偏好,因为苹果便于携带,所以吃苹果比较多。池寄夏削果皮的动作很娴熟。刀刃刮掉一圈红色,他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做噩梦是吗”
“唔”
“我听见你在梦里一直在哭。”池寄夏说,说完他安慰了一下易晚,“等你病好后,休个小假,去见见再做个好梦。”
池寄夏原本想说见见家人。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听易晚提起过自己的家庭。就像父母双亡的丁别寒和家破人亡的他自己一样,从来不曾提起过自己的家。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很不公平是对于易晚很不公平。易晚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痛苦过去,可没人知道易晚的过去。因为易晚从来沉默,从来不提。
“你梦见什么了吗”薄绛问易晚。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们不是由自己决定、去长成什么样的。比如,只要给我输入不同的记忆,覆盖我脑区的一些部分,我就能变成另一个人。比如覆盖掉喜欢吃苹果,改成喜欢吃胡萝卜。写进曾被穿蓝衣服的人伤害,就会讨厌所有喜欢蓝色衣服的人,即使新的穿蓝衣服的人没有伤害过我。”易晚瓮声瓮气地说,“就算没有能力,甚至不需要什么能力,也会如此。现在特效技术非常达。如果有人绑架我,把我绑到一个特效片场里,制造舞台的崩裂、陷害的生,然后演员们把我绑到一个房间里,告诉我一切的始作俑者和我面对的现状。只需要伪造几个网页,我也会相信,然后开始如他们所愿去仇恨某个人我们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去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吗。”
丁别寒和安也霖沉默。薄绛皱眉“你可以再说符合实际一点的吗”
他隐隐听懂,又听不懂。
“我是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直在给我们制造信息茧房,决定我们的需要。”易晚的声音越来越轻,“就像大数据用户画像。可能你一开始只是喜欢穿汉服,你在某个社交软件上搜索了汉服相关的咨询。然后大数据,擅自对你进行用户画像,把你归类到同样具有搜汉服行为的一群用户里,这群用户喜欢吵架骂人,在a上的时间黏性于是比只是普通浏览软件的用户时间黏性更高。然后,它开始给你推送汉服资讯,推送那些人喜欢看的电视剧资讯,追星资讯,吵架撕逼挂人的资讯,然后你也开始这么做你以为你只是看到了信息,你以为你是主动地去搜你想看的内容。但其实你被关进了一个信息茧房里,被囚禁得越来越紧,被大数据推手,成为它认为的一类人的模样”
“我们没办法控制自己去成为谁。”
易晚的尾音太轻了。轻得对于渺茫的数据世界来说,他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薄绛觉得很不祥。他轻声说“易晚,你听起来很害怕。”
也非常痛苦。
易晚低低地说了几句话,薄绛没听清楚,只听见最后一句“我放弃得还不够多吗”
就连灵魂也要被夺走
安也霖说“易晚,你现在生病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去做你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