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到此处,魏征喉头作梗,终于再也不出声来。
偌大御花园中同样是一片静默,众位宰相公卿环侍于皇帝之侧。彼此以眼观鼻以鼻观心,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如果说一千五百年后亡国灭种的危机还只是遥远而模糊的恐惧,那么确凿无疑的听到皇帝的死期,就真正令重臣们神思混乱、惊心动魄,乃至于茫茫然作声不得了。
在死寂沉默之中,竟然是皇帝先开了口。
“说来奇怪。”他平静道“无论我如何想象,都实在揣摩不出十九年后领兵出征高句丽的心情。”
话中是“我”而非“朕”,俨然是推心置腹,再无芥蒂的语气。但惟其如此,几位相公才喉头噎得疼,实在难以自已。
长孙无忌下拜“陛下”
他也说不出话来了。
“死生有命,辅机不必做这样的小儿之态吧”皇帝微微而笑“再说,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朕好好调理,总可以稍延寿算。“
纵使长孙相公才智无双,满腹经纶,此时竟也不知道作何言语,迟疑半晌之后,只能再次下拜
“唯愿陛下珍重御体,善自养摄。”
他停一停,说出祝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数位大臣随之一同下拜,神色莫不肃然。
皇帝微微一笑。他当然能体会到臣子殷殷的心意,但却很难开口回应这样的心意。生死毕竟太渺茫难测了,实在不能做出什么保证。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下定最后的决心。
“寿算之事渺茫难定,就不是你我君臣能妄议的了。”李二陛下道“以现在的境况开,还是把该办的事办好吧,最好不要给后世的子孙们遗下什么隐忧。”
几位宰相微微变色,不由面面相觑皇帝而今重复天书中“必为后世子孙忧”的判断,毫无疑问是决断已定,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但,但以朝中的局势
皇帝却没有给重臣们迟疑思虑的时间,他拍一拍手,又从袖口中取出了一卷白纸,双手抖开,挂在了身后的树枝上。
即使在茫然呆愕之中,宰相们的目光依然被这张白纸吸引了。白纸上正是北方数十州的地图但又与寻常的舆图迥然不同。图纸上并未勾勒边界与道路,反倒是涂抹出了曲折起伏的山脉、平原及盆地,这些山岭丘壑惟妙惟肖,逼真之极,不像是图画,反倒像是被微缩的真山实水。
纵以长孙无忌这见惯珍宝的家世,看到舆图后都不由一呆“陛下,这是”
皇帝叹了口气“这是朕命人在天幕处临摹来的东西,据说是什么立体等高地形图,妙用无穷。”
他欲言又止。这是李二陛下以大量偏差值兑换来的宝贝,而今想来仍旧肉疼。
但无论如何,换来这幅舆图都是值得的。李二陛下以腰间短匕指点图纸,一一为重臣们讲解细节处的用意。这张舆图名为“等高地形图”,除勾勒山势起伏之外,还以各种颜色描绘出了各地平均高度的变化,涂抹极为精微。
诸位大臣都是聪颖明悟之辈,被提点几句后渐渐看懂了这张前所未见的舆图。他们的目光随着皇帝手中的匕转移,落在了舆图的北方,燕山山脉与渤海交汇的地方。
皇帝陛下的匕指点着燕山渤海之间那短短的一节平地“以朕的看法,天音中所说之山海关,便在此处。”
尉迟敬德一眼认了出来“武德七年时,太上皇曾令人在此修建临榆关,防备突厥。”……
尉迟敬德一眼认了出来“武德七年时,太上皇曾令人在此修建临榆关,防备突厥。”
房玄龄道“此处也修建有古燕长城,应该是当年抵御匈奴的战场。”
说到此处,几位大臣不由彼此对
视。立国以来大唐也在此处设置过防卫,但并未如何重视。毕竟历年突厥入侵,走的多半是泾州、武功的路线,很少波及辽东。但以天音所言,如若突厥与高句丽联手,在获得充裕物资保障后冲击这道小小的关隘,那么
“从此处往下,的确便是一马平川。”长孙无忌忽然道“只要以骑兵冲击,就几乎无法设防。”
不错,燕山往下平坦如砥,再也没有什么山岭关口可供遮护,偌大平原一望无涯,可以供骑兵任意驱驰蹂躏。更为可怕的是,若占据山海关后依仗燕山高耸的山势俯冲而下,那么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中原几乎无法抵御。
一旦这“山海关”被攻破,那么下一道可以依仗的天险,便只有
众人目光向下,一路看到了“黄河”。
好吧,他们总算明白什么叫“逆鳞”了。龙有逆鳞,不可撄,撄之必杀人。
不,不,岂止是杀人而已如若真有人胆敢触碰这要害的逆鳞,那么便应当降临天子雷霆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那么,就什么都不必多说了,心腹重臣们依次整理衣冠,郑重在皇帝面前下拜,以此表示自己紧随至尊的坚定决心。
在一片拜伏的重臣之后,只有魏大夫手捧天书,犹自站立,身形格外突兀。
这已经算是在冒犯圣驾了。但皇帝却并未动怒,只是叹了口气
“魏卿还有什么疑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