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江口二郎真君庙里有一颗巨大的杏树,时节已过,树上没有果子,但是叶子绿绿的甚是好看,哪吒悠闲地躺在一根低处的树枝上,捏着着一片手掌大小的叶子把玩。
把叶子罩在眼前,过一会儿再看天,原本蓝色的天就会变成红色,这一点,即使飞升成神了,哪吒也依旧不明白。
杨戬在树下席上独座饮酒,树上的哪吒却突然翻腾了起来,叶落一地,就连他的酒樽也未能幸免。
“小子你安分点!小心我告诉玉帝你偷跑出来。”
哪吒四仰八叉地倒吊在树干上死命地摇,似乎决心要把杨戬的宝树给要秃似得,边摇嘴里还便嘟囔。
“神君是太久没回过天庭了吧?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末将可以出入的,神君上灵霄殿告状也没用啊。”
杨戬把树叶从酒樽里捡出来,随即一饮而尽。
“哦?还有这种事儿?玉帝老儿这是开窍了?还是也被什么妖精给夺舍了?”
哪吒一个跟头从树上翻了下来,准准地落在杨戬身边,满脸好奇地凑到他面前问道:“真君知道现在天庭最炙手可热的流言蜚语是什么吗?我告诉你吧?”
杨戬一把按住了哪吒:“别,免开尊口,本君不想听。”
哪吒甩开杨戬的手,转而欲去够他案上的酒樽,岂料却被杨戬一把夺过。
“想都别想。”
哪吒气得在地上直打滚,什么世道啊?一千多岁了就因为生了个娃儿的样子,连酒都不让喝!他快地撒完泼,随即立刻又趴在了杨戬案上。
“真君驻守人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真君知不知道青华大帝现在在哪里啊?”
杨戬气得三个眼睛一起翻,不是让他不要说嘛!他是一点不听啊!
“不知道!”
面对怒冲冠的杨戬,哪吒悻悻退下,从案上捡了块点心开始啃,不好吃,很干,下次不来了。
关心青华下落的何止天庭?就连光明殿都“后院起火”,相传有佛母近侍一直在向灵山悄悄传递消息。
那日青华走后不久,金雕便行色匆匆地进了光明殿,见了佛母,他马马虎虎地行了个礼,就急不可耐地问佛母:“姐姐,青华大帝可曾来过?”
佛母点了点头,她心中不悦,神色也有异,金雕见此心中不禁忐忑,只能硬着头皮又问:“姐姐可知,青华大帝如今落在何处?”
金雕此问未免太过刻意,眼看佛母立着眉面露愠色,他嘴上不敢追问,只一咬牙一闭眼,道:“罢!菩萨容禀,如今三界到处在找青华帝君,我别的不问,只问姐姐,那青华大帝可是落在了人间追杀金蝉子?”
金雕虽然疯癫,可这话却说的合情合理,越鸟之死,别人都能逃过,唯独太上老君和金蝉子是逃不过的——越鸟服兜率宫丹砂而死,恰逢金蝉子在灵霄殿说法,这一切分明是一场戏。可怜青华误入迷途,失妻失神,按照他素来的脾性,太上老君他可能杀不了,但金蝉子他必定放不过,即便金蝉子如今已经轮入人世渡劫,他也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佛母被气得七窍生烟,她这兄弟,成日里是一贯的不着调,眼下居然想着要帮灵山打听青华的去处了,她倒不知是夸他办事有力,还是胳膊肘往外拐。
让金雕失望的是,佛母真的不知道青华在干什么、住在哪里,可她知道青华已得大道,如今见旧情如见己身,不为物喜,不为己悲,又怎么会对金蝉子穷追不舍呢?
金雕败兴而归,没出光明殿就被元圣星半路劫了道——先前金雕非要与他做赌注,说青华帝君必定是在世间追杀金蝉子的转世,如今金雕输了,他自然不能放过金雕。
“钱。”元圣星言简意赅,向金雕伸出一只手讨要赌资,金雕垂头丧气地从袖子里掏出来两个金元宝,心不甘情不愿地递给了元圣星。
不过元圣星终究是厚道之人,他拿了金雕的元宝,便将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了金雕——青华如何伤心难解,如何事事模仿越鸟,又如何在越鸟的肉躯前自言自语,近乎痴癫。
金雕毕竟是雷音寺里封了护法的人,他对因果的参详与青华和金蝉子不遑多让,他听了元圣星的话,心里便已经全然明白了——早知道青华是个情痴,可谁能想到即便是天人两隔都剪不断相思?青华此乃绝念,不死不休,若不能迷途知返,只怕就此再难解脱。
金雕是越鸟的娘舅,说起来他和佛母总是一条心的,可心是会变得,从越鸟断脊开始,金雕就对青华生出了些恻隐之心,于是他算着日子,瞅准了机会,终于在光明殿逮住了青华。
那天青华照样来看越鸟,可门外却一直有人影闪动——是金雕,他不知道哪来的雅兴,拉着青华就要往逝多林去,说是要“饮酒作乐”,青华三推四推,无奈却敌不过金雕盛情,最后只能随他而去。
逝多林一向是佛母最爱的去处,今日她不在,金雕便在林中设宴,与青华同坐饮宴。酒过三巡,金雕开门见山:“青华,你知道越儿为什么醒不过来吗?”
青华端着酒杯的手微颤了一下,佛母和金雕这对姐弟,看似是一路人,其实心思却南辕北辙,他已得了佛母点拨,今日金雕既然肯与他直言,倒也是他之幸。
“本座愚钝,请尊者赐教。”
金雕叹了一口气,端起金杯一饮而尽:“青华,你不妨想想,如果你是越鸟,好不容易做足了准备为天地牺牲,无意间却起死回生。如今你不知道世间如今是何状况——也许天地已经化为灰烬,也许万妖已经诛尽了百仙,也许你还在等她,也许你已经死了。出家在家,一切在一念之间,出世入世,你会如何选择?”
为了度化梼杌,越鸟选择以凡胎赴死,她是决议去死的,那个时候,她一定是已经对苍生失望了。死去无非长眠,可醒来却是一场豪赌,说来说去,一切不过是权衡利弊——若生有机,越鸟便生,若死有幸,越鸟便死。
其实何须金雕来说?越鸟的悲生别人不明白,青华却明白的很,他早就明白了越鸟久久不醒背后的含义,将心比心,他觉得他若是越鸟,可能也会选择就此魂游天外。说到底,男欢女爱,儿女私情,转瞬即逝,谁会心甘情愿落入红尘苦海,就此不得解脱呢?
面对金雕的坦诚,青华也第一次将肺腑之言和盘托出,此一席之言,听者伤心,闻者流泪,乃千古情之大乘也。
相思是什么?如朝露之微熹,如暮光之纤薄,如飞沙之难聚。可那么轻的东西,倾泻而下的时候,却能将人压得生不如死,难以喘息。放眼望去,风也是她,云也是她,妙严宫里处处都是越鸟的音容笑貌,青华真的活不下去了。
于是自此越鸟死后,青华便学着她的样子开始计划自己的死期,他仔仔细细地想过,作为当年血债的始作俑者,埋葬他的应当是一座塔,他的肉身应当被削去,他的元灵应当被玄铁永远禁锢,而他,则当在永恒的囹圄中,一点一点消亡。
怨能万年不减,正如梼杌倾覆天地犹嫌不足。那情呢?情究竟是镜花水月?还是海枯石烂?
那天在明王宫,青华跪在佛母面前求死,他身无长物,唯独怀里揣着与越鸟的画册,只因为哪怕是到了神形俱消的那一刻,哪怕是连自己都忘了,他也希望自己能记住越鸟。
自从越鸟死后,三界就都在猜青华的心,金雕也不例外,可等真的听到了青华的陈述,他却没了窥得谜底的得意,天生的仙缘诚不欺我,破镜重圆也好,生死两隔也罢,何处不叫人痛断肝肠?
眼看青华伤心落泪,金雕心生悲悯,便马虎安慰他到:“你也莫要太过悲痛,世事无常,天机难测,说不定明日越儿就醒来了,这谁能说得准呢?莫说是你我,只怕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都猜不到。”
有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金雕此言不过敷衍,可青华却如获至宝——
仓颉!仓颉!天下第一聪明人仓颉!
然而命运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