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头用一条红布缠着,脸上擦了些粉,似乎还涂了口脂,嘴里塞着东西,因为雨水整张脸糊成一团花,不太能看出数岁。绳索下露出的衣裳有些陈旧,却很整齐。
士兵们本想让她端正跪好,可她似乎平衡不大好,没人扶着便往地上跌,试了几次后,看见皇帝的脸色,再没人敢扶她。她就那么躺在地上,手脚被缚着,虫一样扭动,眼睛直勾勾望着陈初平,嘴里出呵呵的声音。
李欢迟看得心中不忍,让人将她的绳索解开,青黄上去时,被带来的百姓间出现一丝骚动,稍年轻些的人甚至开始冲击禁军的隔离:“不能解!不能把她放了!”
“谁人再敢上前一步,格杀勿论!”新任禁军统领曾为拔刀厉声喝道。他是新云狩猎后提拔上来的。
这一吼,再没人敢往前。
涟漪扶着那个女孩儿,李欢迟找了一块绣帕将她的脸擦净,她年级确实不大,皮肤白皙,鹅蛋脸圆圆的,看着才十三四岁,她望着李欢迟傻乐,眼睛黑漆漆却有些对不上焦,嘴里吚吚呜呜说不通一句话,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怎么。
皇帝漠然看着这一切,云谷郡丞韩叔韦开口问道:“你们……这是何意?”
他是本地官员,为郡守佐官,本就掌管狱讼刑典的,由他问再适合不过。
“回大人,河堤决口,水龙改道,是水神怒!就是修好了河堤,也还是会崩的!以前遇到这种事,老人们都是给河伯娶亲,上次凌河绝口便是嫁了个姑娘过去,才安稳了这些年,所以咱这不是……”为的老人是甘棠郡人,唤作高叟,年轻时游历四方,见多识广,平素在十里八乡有些威望。
凌河上次决口还是在几十年前,数十年未遇的天灾闹得人心不宁,谣言四起,轻壮劳力们尽数投于重建河堤,无暇他顾,呆在后方的人好像除了祈求就再无别的办法。
偏偏这个时候,城中开始有人犯病,上吐下泻,高烧不止,一倒就是一家。
人们没有办法,便来找高叟出个法子。
他又不是大夫,治人救命的事哪懂,只依稀记得幼时水患时,见过的河伯娶妻。
“水神怒。”陈初平淡淡重复这几个字。
“是啊大人,今年雨水不同往年,绵绵月余不断,可不就是龙王因着祭祀不够了火?”高叟还没弄清面前的人是谁,只认识云谷郡丞,便以为他也是郡衙的官员。
“便是水神怒决河改道,又与城中疾病有什么关系?”李欢迟问道,洪灾后的疾病多是因污染饮水而起,这么简单的事件,哪怕有个大夫就能清楚,是怎么变成如今人祭这一步的?
逻辑都不能自洽的事,亏得他们就要用活人去填。
“这……”老人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人群:“神的事,咱哪知道?”
陈初平几乎要被这些人的无知气笑,韩叔韦赶忙斥责道:“我朝废除人祭已有多年,我问你,这是你女儿么!”
“不是。”老人摆摆手,韩叔韦又问别人,得到的同样是这一句话。
“既然不是你们的亲人,你们这不就是强抢民女了!抢人活祭,你们好大的胆子!”
“这可不能乱说啊!”高叟与身后的人互递了个眼神,“这哪算人祭啊大人,这姑娘叫麦儿,是个傻子,她娘早死,这些年她爹拖着她一个人也是麻烦,嫁给河伯是去享福了,平息水神的愤怒,又给她爹减轻负担,这可是大功德啊!”
他高谈阔论,说话间又要上来想抢麦儿,手都快伸到李欢迟脸上了,女孩儿似乎也知道他不是好人,忽然紧紧抱着李欢迟的胳膊:“坏!”
李欢迟反手隔开二人,正想找个趁手的武器,禁军统领曾为一刀便将高叟的胳膊砍断。
高叟出杀猪一般的叫声,倒在地上脱水的鱼一般挣扎,血飞溅到他身后那群人身上,吓得一个个鸦雀无声。
反而是抱着李欢迟的麦儿拍着手:“好!”
曾为抬手还想再补一刀,却听得陈初平说道:“先拖下去,把这女子家人找来。”
禁卫军领命,派出几人去寻人,高叟被拖下去,染血的地毯马上就被清理干净,好像这样的事是家常便饭。曾为虎视眈眈地看着那些百姓,就连一向温和的元吉脸色也有些不好,陈初平嘴角却噙着笑:“既是大功德,你们怎么不去?”
人群中支吾了一阵,才有人小声道:“这福气可不是谁都能享的,也是神婆算过这姑娘生辰八字,正好应上,才选的她。”
“既不是自家人,如何连别人生辰八字都知道?这姑娘的父亲呢?我看你们就是想害人!”李欢迟皱眉,这群人不知是蠢是坏,乌泱泱一群人站在那,周围的火把将他们的影子投过来,覆在人身上,好像可以将人拖入黑暗。
陈初平看着那群人落在李欢迟和那姑娘身上的眼神,直勾勾带着不可言说的欲望,让人看了恶心。
他微微撇眉,明显的不耐烦,周围的士兵感受到主人不快的气息,也变得危险起来。
“正是,你们是如何得知别人八字的!”韩叔韦也大声呵斥道:“这人是抢是买,都犯了我辰国的律法!你们还不尽数道来!”
看到对方的怒火,那些人似乎终于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有一个稍年轻些的中年人磕头拜道:“是高叟说以前见过河伯娶妻,王婆说麦儿的八字正好,大家一合计,才想着再给河伯娶亲的,不关我们的事啊!”
他身后那群人听他这样说,也七嘴八舌说都说不是自己,好像他们都是跟着来看热闹的,可难道这姑娘是自己将自己扮成那般模样然后走到河边来的么?
最后,他们终于推出一个中年妇人,便是那人提到的王婆。
“见,见过大人们。”妇人忸怩着行了礼。
“她家就住麦儿隔壁,这两日麦儿爹上河修堤,将麦儿托给她照顾。”人群中有人说道。
“是这样吗?”韩叔韦厉声问道。
“回大人,是的。可,可我也没说要让麦儿嫁河伯啊!是他们一个个都说家里有人生病,房屋被毁,害怕水神再次怒,才想着嫁河伯的!”那妇人大声呼道,指着人群中的人:“刘老六,你说你老娘病的要死了,如果能治好让你自己去死都行,还有赵跛子,你儿子在河上修堤,不说害怕水再来么?还有,还有……”她一个个指认着,那些人被她指到的人却默默将头低下或是撇开视线,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他们与此事无关。
现场好像就只剩下王婆的数落声。
涟漪和李欢迟将麦儿扶起来,青黄给她倒了杯茶,她嚼着茶叶看着眼前闹剧似的一幕,乐呵呵的,全然不知这事因她而起。
“我儿,我儿!”山道上,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
是麦儿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