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汗庭,可敦的毡帐内。厚厚的毛毡上,坐着一男一女二人。坐在主位的女人虽然被塞北的风沙吹粗了肌肤、大漠的烈日嗮黑了面庞,但这一切却藏不住那骨子里的高傲和天生的秀美。脸上挂着两串清泪,但眼中更多的却是幽怨甚至还隐含着一丝戾气,她就是隋朝的义成公主、突厥汗国的大可敦。坐在义成公主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莫贺咄设咄苾。在处罗的死讯尚未正式传来时,赵德言早已先派人将消息传给了咄苾,并暗示他一定要抢先与义成取得联系,以便获得她的支持以谋得大可汗之位。咄苾接到消息,立即来见义成,将消息告知了她。
听到处罗的死讯,义成立即挤出几滴眼泪。多少年来,她似乎已忘记了什么叫作悲伤,她心中更多的是怨和恨。她恨把自己嫁到突厥的父母和皇帝杨坚,恨把她当作财产转相继承的三位大可汗,更恨推翻了杨氏江山的宇文家族、李渊家族和王世充家族。说真的,她也说不清自己的一生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并非杨坚的亲生女儿,二十几年前,她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杨坚为了笼络启民可汗,把她封为公主,下嫁给启民。从此,她便远离了繁华似锦的中原,来到这塞外苦寒之地。看不见父母,也没有任何亲人,她唯一的依靠启民可汗虽然很疼她、宠她,但他对这个长相凶恶、足以做他父亲的老汉除了害怕,也只有厌恶了。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启民死了,她又成了始毕的妻子。或许是老天给她的补偿,让他与这位新丈夫度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甜蜜日子。可好景不长,这天杀的始毕竟是个短命鬼,仅仅过了十年,始毕便撇下她离开了人世。于是,她又成了处罗的人。虽然又一次成为新娘,但她却没了转嫁始毕时的兴奋。因为她明白,始毕死后,她不会再对任何人产生那种牵肠挂肚的深情了。嫁给处罗,只是突厥人强塞给自己的义务,为了活下去,她只能接受。二十年来,她就像水中浮萍,听凭着命运的浪潮推来推去,全然由不得自己。这让她内心充满了哀怨和愤恨。但是转念一想,如果不是被远嫁塞外,她或许也就在某次政变中人头落地、或没入宫廷成为奴婢了。每当想起那些悲惨的同宗女人,她嘴角甚至会浮现出一丝复仇之后满足的冷笑。但这一切并不能让她减少对李渊等人的仇恨。毕竟,他们还是让自己没了娘家、没了强援的仇家,她还是恨他们,想让他们都去死。如果能亲手杀了他们,那是最让她满足的快事。二十年的可敦生涯,让她懂得了政治博弈的残酷,懂得了如何在这种博弈中自我保护与如何胜出,也让她享受到权力的醉人乐趣,她在这种陶醉中变得越来越狡黠和冷酷无情。处罗之死,虽然难免让她产生再次做寡妇的失落,但此时她想的更多的是,如何摆脱这场危机,让自己不至于丧失大可敦的权力。要知道,一个失了宠的大可敦只能与普通女人无异,而她并不想做这样的女人。而对于咄苾,她当然清楚他的来意,但她却故意不肯先把话挑明,只是垂泪不语。
咄苾见义成半日无语,只得假意安慰一番,然后方道:“大可敦且休要悲伤,还需为汗国与可敦自己的未来早作打算。”
义成闻言,又故意干嚎了一阵,方才道:“妾身乃女流之辈,如何知道国家大事,一切全凭三特勒安排便是。”
咄苾闻言,内心窃喜:“大叶护送大可汗灵柩回阴山后,需招聚众酋长盟会,推选新任大可汗。我料定众人大半会推举什钵苾。”
义成闻言,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抽抽噎噎道:“若是众酋长都有此意,我也无有异议。”
咄苾闻言一怔:原来这什钵苾虽是始毕之子,但却并非义成所生。早在始毕继承汗位之前,什钵苾便已出生。什钵苾的生母原本与始毕夫妻恩爱,可自从与义成成了夫妻之后,始毕便将什钵苾生母撇到了一边而与义成如胶如漆,似糖似蜜起来。什钵苾生母自然对义成恨入骨髓,什钵苾也就不可能与义成关系和睦了。因此,咄苾本以为义成一听说推举什钵苾为大可汗,必定会表示反对,却不料她竟如此平静,不由得内心又惊又急,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日方才又道:“我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讲?”
义成涕泣道:“妾身女流,一无所依,唯以三特勒为依靠。三特勒有话不对妾身讲,还让妾身依靠谁去。”
咄苾一听这话,心内大喜,再看义成,花容挂泪,真如梨花带雨,不由得内心痒起来,便道:“什钵苾与大可敦素来不和,且他少年心性,必然贪爱少年。大可敦虽然美如天仙,只怕他也不知怜惜……”
义成闻言,故意扭着身躯,长叹一声:“贱妾不过残花败柳之身,如今谁还肯怜惜!”
咄苾见此景象,越心痒难耐,忍不住突然跪倒在义成面前:“大可敦若能助咄苾得到汗位,咄苾必将可敦奉为神明,凡事皆听可敦吩咐。”
义成立即不失时机地娇嗔着狠狠瞪了咄苾一眼,道:“你这话谁肯相信!”
咄苾见状,登时酥倒半边,益赌咒誓道:“可敦若不相信,待我誓:我做了大可汗后,若有负大可敦,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义成见咄苾了誓,方才放了心。要知道,突厥人不比中原人,他们对待誓言的态度远比中原人诚恳,一般只要了誓,就一定会信守誓约。故此义成这才假意伸手捂住咄苾的嘴,故作关心道:“莫要胡吣。你若天诛地灭,还让我依靠谁去?”略顿又问,“你方才所言果是真心,以后凡事都听我的?”
咄苾忙道:“句句是真,绝无半句假话。不然我再一次誓:我若有负大可敦,必定天诛地灭……”
义成不待他讲完,再次用手捂住他的嘴,风情万种道:“莫再胡吣了,我知道你的心便是了。”
莫贺咄早已按捺不住,忽然踊身将义成扑倒于地……
阴山汗庭,突厥群酋毕至。设主以上的大酋长集于牙帐内议事,义成也在帐内。阿史德贺鲁对众宣布:“大可汗临终遗言:新大可汗人选由大可敦推荐。大可敦有意推荐莫贺咄设继任大可汗之位,不知各位酋长意下如何?”
原来,贺鲁回到阴山后,马上就进见了义成,将处罗之意直言相告,且言语中透露出倾向什钵苾之意。但义成却执意推举咄苾,他也是无可奈何。其实他对此也并不感到意外,毕竟义成与什钵苾一向不睦,她又怎肯让什钵苾继承汗位。为了避免内乱生,他并未讲出处罗遗言的全部细节,只将结果当众宣布。
众人闻言,一时沉默。在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支持莫贺咄设的,一部分与义成关系密切,还有一部分人虽倾向于什钵苾,但碍于贺鲁的威望,也不好多言。因此一时之间,并无人提出异议。正当大家要一致同意推举莫贺咄之际,却见漠北设主苏尼失挺身出列道:“不是我敢于怀疑大叶护,但有一事,甚是不明。处罗可汗在时常对人讲:‘汗国有今日,乃始毕可汗之功。我死之日,必定将汗位传给什钵苾。’我想这话在座诸位大多有所耳闻。今日大叶护所言,为何与大可汗平日所讲不同?”
话音未落,便有一部分人开始议论纷纷。要知道,什钵苾虽然年轻,但也剽悍骁勇,且为人和善,更重要的是,始毕可汗英明神武,功盖汗国,群酋无不钦服感戴,因此群酋中支持什钵苾的人甚至要比支持莫贺咄的更多。众人所以无话,主要是由于有义成和贺鲁在场。可苏尼失一旦开口,什钵苾的支持者不免纷纷表明自己态度。
贺鲁闻言,不觉一时语塞。这时却见阿史那默咄厉声道:“苏尼失,你是怀疑大叶护假传遗言,蒙骗众人不成?”
默咄这话一出口,帐内顿时又是一片沉寂。不错,众酋虽对推举莫贺咄有异议,但对于贺鲁的人品却从未有过怀疑,这阿史德贺鲁二十年来跟随启民、始毕、处罗三代可汗东征西杀、忠心为国,不仅功勋卓着,更是品性端方,对于他,无人会有所怀疑。即便是苏尼失,也不过是怀疑贺鲁因何缘故被义成和莫贺咄所挟持。此时见默咄问,苏尼失不由得内心更加怀疑是莫贺咄做了什么手脚。要知道,默咄与莫贺咄素来关系一般,而与什钵苾倒是情谊颇深,因此默咄今日之举,让他颇感不解。可他哪里知道,就在从定襄回阴山的途中,赵德言已经帮莫贺咄说服了默咄,使他成了莫贺咄的支持者。可是这默咄天性莽撞傲慢,尤其瞧不起汉人,怎么会着了赵德言的道?说来也简单,只是一句话而已。赵德言只在默咄身边讲了一句话:“这大可汗兄弟为何都如此寿夭?也不知最后轮到谁才能稳定下来?”这默咄本是个比莫贺咄更加贪婪却又无脑之人,野心远远大于能力,而突厥汗位的承袭制度是兄终弟及高于父子相继,默咄听到赵德言之言,自然会想到如果莫贺咄成为新可汗,自己或许也有希望,可一旦什钵苾成了大汗,自己这辈子也就基本无缘大可汗之位了。想到这里,他还哪里顾得上与什钵苾的情谊,立即开始倾向于莫贺咄了。待到了阴山,受到赵德言点拨的莫贺咄又主动来找默咄,答应自己若有不测,必定举荐默咄继承汗位。如此一来,默咄岂有不支持莫贺咄之理,所以他才主动向苏尼失难。苏尼失情知自己所讲有些得罪贺鲁,因此一时不好开口。倒是贺鲁先开口道:“苏尼失所问不无道理。大可汗确实有意将汗位传给什钵苾,只是当时他哪会料到自己这么快就离我等而去!他临终所以会改变主意,只是因为什钵苾年纪尚轻,恐不足以承担大可汗之位。”
不料苏尼失闻言,立即道:“始毕大可汗功在汗国,其子孙理当继承汗位。如今什钵苾虽然年轻,但不失为我汗国后起之秀。且只要我等全力辅助,何愁汗国不兴旺?”
苏尼失这话一出口,立即引起众人共鸣,便有人纷纷表示支持。其实如果不是事先有处罗遗言,或许贺鲁也会是苏尼失的支持者。他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见执矢思力挺身出面嚷道:“大可汗既有遗言,又有大可敦与大叶护做主,谁敢不从!就让莫贺咄设为新大可汗。谁敢反对,咱们刀枪相见。”
原来,执矢思力本就忠于处罗,得知大可敦拥立莫贺咄,故此便已倾向于莫贺咄,而莫贺咄又在私下里对他竭力拉拢,故此出面为莫贺咄讲话。阿史德何力兄弟见状,勃然大怒:“自我突厥汗国立国以来,大可汗均由众酋长推举而定。虽有前任可汗推荐,终需众人认可。今你竟敢无视众意,妄言动武。你手中有刀,难道我等手中的全是树枝草棍儿不成!”
执矢思力闻言,登时抽出腰间宝刀,阿史德兄弟不甘示弱,也抽出宝剑与执矢思力怒目相对。阿史那社尔见状,连忙闪身跳到三人之间道:“各位有话只管讲,岂可自家刀剑相向?若再不收回,莫怪我无情。”
三人对社尔倒是有些惧怕,但事到如今又不好认怂,因此虽不上前拼命,却并未收回刀剑。贺鲁在一旁见众人依旧不肯退让,也忍不住怒道:“都要造反不成!再不收回刀剑者,我必砍掉他的人头!”
三人见贺鲁真的动怒了,只好收刀剑入鞘,低头退下。贺鲁这才有道:“大可汗临终,最担心的就是我等为了大汗之位起内讧,所以才有这样安排。今日之事,各位若肯依照大可汗遗言,立莫贺咄为大可汗,我便留在汗庭。若是不肯,我也只好回到本部放牛牧马,再不管世事了。至于什钵苾,我料想莫贺咄设必定不会亏待他。”
说着,将目光直盯向莫贺咄。其实,此时如果群酋大多支持什钵苾,贺鲁心中未必不想依照众人之意就势推他为主。只要有自己的辅助,料想无人能翻得了天。但他偷眼暗中观察,才现众酋中支持莫贺咄的似乎多于支持什钵苾的。这时,他也料定莫贺咄必定暗地里做了手脚,不由得暗自佩服处罗的远见。为了不导致内讧,只好出面稳定局面。
莫贺咄见贺鲁直盯向自己,心中会意,略一沉吟,便道:“大叶护说的极是,大哥生前对我情深义重,我岂会辜负了他,为难什钵苾。咄苾若能做大可汗,便封什钵苾为小可汗,统领东方各部,且无需向汗庭缴纳租赋。”
什钵苾的支持者们眼见对方势大,又见贺鲁讲了话,料知大势已去。此时又见莫贺咄做出如此大的妥协,便也无话可说了。于是,莫贺咄顺利成为新任大可汗,称为颉利可汗。又公推什钵苾为小可汗,统管东方诸部,称为突利可汗。
选举出新可汗后,各路酋长开始纷纷回归本部。不想恰在此时,却从西部边境传来消息:西突厥出兵侵犯边境。颉利闻报,连忙先将赵德言唤来商议对策。坐上大可汗宝座后,颉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赵德言的官位从第三等阿波提升为第二等屈律啜,表面上是因为他出使夏国取得成功,但实际上却是对他帮助自己获得汗位的奖赏。此时,赵德言无疑已成为颉利最器重的心腹了。现在遇到大事,自然要先与他商议。赵德言得知西部边境有事,登时大喜道:“真乃天助大可汗也!”
颉利闻言不由得一怔:“你这是何意?”
赵德言道:“大可汗可声称自己新任大汗,需令四方知新可汗声威,便请大叶护率兵征讨西突厥。”
颉利不解道:“西突厥不过是知我国众酋到阴山盟会,乘境上空虚,来掠夺些民众财物而已。依我之见,派一设之兵前去援助足矣,何劳大叶护亲征?”
赵德言道:“今大可汗虽已得志,但却留下后患。奴才此计,正是要为大可汗铲除后患。”
颉利益迷惑:“此话怎讲?”
赵德言道:“大可汗岂不知当年沙钵略可汗封大逻便为第二可汗而使我突厥汗国东西分裂之事乎?今大可汗又封什钵苾为突利可汗,我只怕日后汗国再次分裂。凡一国,合则强而分则弱。今日大可汗所以能驱策中原群雄,皆为我汗国一统而中原分裂也。倘若我汗国也分裂,日后何以驾驭中原群雄。故此,大可汗若要长久称霸天下,必除掉什钵苾,使之不得到东方赴任。”
颉利闻言,眼中一亮,忙问道:“如何除掉什钵苾?”
赵德言道:“今处罗可汗弃世,需派使者前往各处告哀。大可汗何不令什钵苾出使唐国,且以郑元璹毒杀处罗为由,向其多索财帛、土地。如今我国正与群雄到处攻打唐国,唐人内心必怀怨恨,今见处罗可汗已故,大可汗新立,当有轻我之心。且见我扣留郑元璹,又无礼强索土地、财帛,必怒而扣留什钵苾。大可汗便可以此事为由,先将郑元璹等尽数斩,然后兵攻唐。唐朝一怒,必斩什钵苾。”
颉利大喜:“真乃妙计!我即刻令什钵苾出使唐国。”
赵德言却又道:“这却万万不可。如今大叶护尚在汗庭,我料他必然对什钵苾存有护佑之心。大可汗若令什钵苾出使唐国,大叶护必定竭力阻止。大可汗也不好驳了他的颜面。故此……”
颉利恍然大悟:“故此先调虎离山,让大叶护离开汗庭。然后再令什钵苾出使唐朝,以便借刀杀人。妙计呀妙计,我得德言,真如始毕得史蜀胡悉。将来我定封你为大军师之职。”
于是,颉利立即与贺鲁商议,请他亲自出兵征讨西突厥。贺鲁虽觉得这样做有牛刀杀鸡之嫌,但是他也深知颉利刚刚就任大可汗,正是需要立威之际,自己在这时不好反驳他。只好率军五万,与苏尼失同去征讨西突厥。贺鲁出兵不到两日,颉利却请什钵苾也就是现在的突利可汗来见自己,要他出使唐朝,强索五原之地,并黄金五万两、绢帛十万匹,否则出兵侵唐。突利也是个聪明人,一见颉利如此,立即明白了他的险恶用心,便竭力推辞。但是颉利却百般不允,突利无奈,只好动身前往唐朝。
不知突利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