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思摩派人前去向夏军求援,使者来到了笼火城。此时,镇守笼火城的夏军主将正是大将王伏宝。得知突厥使者来到笼火城,王伏宝登时破口大骂:“番狗竟敢到此地来。不必让他进见,只管与我砍了。”
原来,王伏宝平日与宋正本关系最为亲密。那宋正本被突厥所害的消息虽知者不多,但毕竟瞒不过王伏宝这个级别的大将。故此王伏宝一直咬牙切齿,誓要为宋正本报仇。此时得知突厥使者来到笼火城,便要杀了使者以解心头之恨。麾下众将都知道王伏宝说到做到,不觉各自吃惊。副将高士兴忙上前劝道:“将军万万不可!突厥人虽可恶,但主公意在联结突厥,抗拒唐军,将军切不可坏了主公大事。”
王伏宝沉吟半日,仍旧愤恨难消,道:“突厥人杀我宋大人,我岂不能杀他使者!”
高士兴又道:“我闻听突厥使者此番前来,是为了与我军同取幽州,还望将军莫要因一时之愤,坏了国家大事。”
王伏宝道:“幽州我自能取,岂需番狗相助!且我大夏军马岂能任由番狗调遣,把番狗赶出城去!”
众人见状,不敢再相劝。原来这王伏宝虽智勇双全,却生性高傲,目空一切,故此夏军众将多与他不睦,作为副将的高士兴更对他多有不满。他所以肯开口相劝,无非是职责所在,免得受到牵连。此时见他这般,乐得看他出事才好。其余将佐或与高士兴有着相同心理,或不敢多言,都不再相劝,只得任他赶走突厥使者。待众将离了官衙,高士兴回到下处,思来想去,便起身修书一封。不仅将今日之事写明,还添油加醋地进了不少谗言,随后又派一名心腹之人,偷偷离城将书信送给窦建德。
此时的窦建德并不在铭州,他早已率领大军分路攻打邻近的唐境了。唐军大总管李神通畏惧建德威名不敢应战,只令各州刺史、总管守城,自己却率主力撤至黎阳,与李世积合兵一处了。故此,窦建德大军始出,便连克赵州、相州,守城唐将吕珉、张道源、张志昂等也都降了建德。在收到高士兴的来信时,窦建德大军正在相州。
看罢书信内容,窦建德不觉又惊又怒。事渉机密,不好让更多人知悉,故此只将侍中凌敬、左仆射齐善行、大将军曹旦、王琮四人召来商议。齐善行见窦建德已经对王伏宝心生猜疑,忍不住劝道:“王伏宝虽天性莽撞,但为人忠诚耿直,当不会有异心。还望大王慎重行事。”
他话音未落,却见曹旦道:“王伏宝素来轻狂犯上,且智勇过人。自宋正本被害,常怨言。今又在笼火城独将一军,一旦有非常之举,谁能制止!望大王早做准备。”
这齐善行与曹旦都是从高鸡泊便跟随窦建德浴血创业的老臣,齐善行为人老成持重,行事冷静稳妥,深为窦建德所器重,因此他的话是很有分量的。而曹旦虽忠勇善战,且是建德正妻曹妃的胞兄,但却是个莽夫,素来被王伏宝所轻视,故此二人一向关系不睦,他自然于公于私,都不会为王伏宝讲什么好话,这一点窦建德是心中有数的。但此事关系重大,他也不好只听齐善行一面之词,不由得将目光转向了凌敬。只见凌敬沉吟半日,方才道:“臣以为以王将军之天性忠纯,断不会有背叛大王之举。今我军不久必将至黎阳与唐军决战,黎阳城内兵精粮足,李神通虽是庸才,但李世积智勇兼备,非王将军难以为敌。大王何不将王将军调至相州以敌李世积。”
窦建德闻言,微微点头。却见王琮忽厉声道:“大王万万不可。王将军为人忠义,臣愿以一家百口性命保王将军必不反。如今王将军刚刚做了鲁莽之事,大王便调其来相州,其内心岂不生疑!此乃王将军不反,而大王逼其反也。”
窦建德闻言,不觉脸色一变:“爱卿所言,思虑甚是周详,孤所不及也。”沉吟片刻,又道,“如此,可不必召伏宝前来了。只是今日之事,不可外传。如何处置,容孤家三思。你等暂且退下吧。”
四人闻命,告辞退下。凌敬走出宫殿,正要上轿回府,却见王琮从后疾步走来。厉声道:“凌大人且止步!”
凌敬感到对方口气不对,忍不住扭过头去,只见王琮已来到自己面前质问道:“我素来敬你虽是书生,却忠义豁达。今日之事,何故对王将军心存猜疑?”
凌敬对着王琮凝视片刻,道:“今日之事,大王显然已对王将军心存疑忌了。且王将军素性孤傲,与高士兴等不睦,如今又有此等事,此辈必不断向大王进献谗言。日久天长,不由得大王不信。如此,王将军危矣!故我有意将王将军调至大王身边,使谗言不得行。今日将军虽是爱王将军,只怕却是害了他也。”
未曾闻言,恍然大悟,跌足叹道:“我之过也!只是当如何补救?不如我二人再劝大王将其调回如何?”
凌敬摇摇头道:“我料大王回到后宫,曹妃必定再献此计于大王。大王若能听从,便是王将军的造化;若是不从,我二人多言也是无用。一切听天由命吧!”
说罢,凌敬登轿离去。王琮也只得上马回府,一路之上,失魂落魄,竟不知是如何回到的家中的。
却说窦建德见四人离去,便也回到了后宫。王妃曹氏见建德闷闷不乐,不由得问道:“大王何故郁闷?”
窦建德便将王伏宝之事及四人的建议告知曹王妃。曹王妃闻言,道:“以臣妾之见,大王若不能对王将军释然无疑,不如将王将军调到身边。”
窦建德一怔:“凌敬也以为当如此。只是如此一来,恐打草惊蛇,使王伏宝反。岂不弄巧成拙?”
曹妃道:“王伏宝久随大王东征西杀,忠心耿耿,绝非反复小人,必不会行谋反之事。”
这位王妃,天性纯良温柔,且颇有胆识,故此建德对她的意见一向很重视,凡事也常与她商议。此刻见她这么讲,窦建德内心不觉轻松了许多。于是点点头道:“你所言颇有道理。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且容我三思而后行。”
当晚,窦建德心中想着王伏宝之事,一宿不曾入睡。次日,便派出一位心腹前往笼火城,暗中嘱托高士兴,令他密切关注王伏宝,一旦他有不轨之举,可自行做出裁夺。这才略微放下心来。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从笼火城传回来的却都是种种不利于王伏宝的讯息。这使得窦建德内心的疑虑越来越重。他有心再与凌敬等人商议,却料知他们必定会竭力维护王伏宝。思来想去,他决定征求一下右仆射裴矩的意见。于是,他便单独召见了裴矩。这裴矩本是杨广的心腹重臣,虽然算不上忠臣,但也不是坏到骨头里的人物,而且博学多闻,颇有谋略,只是为人油滑柔媚,凡事先求自保。此时见窦建德问,料知窦建德对王伏宝已是深怀猜忌,不杀不足以安心,便想出一条阴毒之计:“大王何不遣一重臣至笼火城令王伏宝率军攻打幽州?他若依旨前往,便定无叛意;倘若抗旨不尊,只怕是……”
说到这里,裴矩便停了下来,但窦建德却已经明白了他未讲出的意思。其实,无论是窦建德还是裴矩,心里都明白,王伏宝大半不肯率兵去配合突厥人攻打罗艺,裴矩的建议与其说是要考验王伏宝的忠诚度,倒不如说是为窦建德找一个杀掉王伏宝的借口。但这却正中了窦建德下怀,于是,窦建德立即瞒着凌敬等人令曹旦前往笼火城,传旨令王伏宝立即出兵攻打幽州城。
却说曹旦未到笼火城,先派人与高士兴取得了联系,让他做好准备。一旦王伏宝敢违背王诏,便可出手除掉他。得到了高士兴的回复后,才进城宣读了王诏。王伏宝果然不肯从命:“曹将军可回去禀明大王:幽州城坚兵精,攻之损失必重,贸然出兵,乃是为突厥火中取栗也。恕伏宝难以从命。”
曹旦闻言,冷笑道:“只怕是将军为了宋正本,心存怨恨,才不愿与突厥联兵吧?实不相瞒,番狗所为,曹某岂不愤怒!只是结盟突厥以取天下,乃是大王之深谋远虑,还望将军勿要因私情而坏国事。”
王伏宝闻言,立刻把脸一沉:“你这是甚话?王某追随大王多年,忠心耿耿,天日可见,怎肯因私废公!番狗欲侵扰唐朝,却不肯自派兵马前来,仅令高开道与我军攻幽州。高开道不过乌合之众,现已为罗艺所败,我军与幽州军众寡悬殊,一旦前往幽州,岂非羊入虎口!王某虽不惧一死,却岂肯令二万将士为我陪葬!”
曹旦闻言,厉声道:“此乃大王严令,王将军要违抗诏令吗?”
王伏宝怒道:“你休要以王命压某家,王某头可断,兵不可出。”
曹旦大怒:“来人,与我拿下王伏宝!”
便见身边几位卫士,涌身上前,要擒拿王伏宝。王伏宝奋起两脚,将来人踢飞。曹旦早把目光移向高士兴,只见高士兴登时率着几位将领挺剑扑向王伏宝。另一方,也有几位王伏宝的心腹亮出兵刃,护住王伏宝。曹旦见状,忙喝道:“我奉大王之命,来擒拿反叛。敢助王伏宝者,以谋反论处。”
王伏宝的心腹们闻言,不觉迟疑不敢上前。王伏宝见势不妙,忽然奋身一跃,蹿到曹旦身前,一把雪亮亮的宝剑早已架在了曹旦脖颈,只见他厉声道:“鼠辈,你怎敢假传王命,擅自害军中大将。”
曹旦全无惧色:“王伏宝,你屡次口出怨言,指斥大王,图谋不轨,今又敢违抗王诏,奉旨不尊,实乃罪在不赦。某家来时,大王已有成命,敢不从诏命,格杀勿论。王诏就在某家怀中。”
王伏宝道:“拿来我看。”
曹旦便从容取出王诏,却被王伏宝抬手打落地下,以剑尖挑开诏书。看时,果然是窦建德的王诏,曹旦所言,一字不假。看罢诏书,王伏宝两眼顿时黯然失色,继而仰天长叹:“古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某家只道大王仁义豁达,必不如此。却不料如今兔鸟未尽,大王已欲烹狗藏弓矣!罢了,算我王某眼瞎。”陡然,又将头抬起,只见一股杀气,直射向高士兴。随即高声喝道:“你等且丢下兵器,否则我必取曹旦人头为某家陪葬。”
高士兴等闻言,不觉心头颤了一颤,身不由己地退后几步。要知道,如果曹旦当真被杀,他们恐怕谁也脱不了干系。王伏宝见众人仍不肯丢下兵器,便立即手一加力,便见曹旦颈项上多了一道伤口,鲜血殷殷流出。高士兴不觉手一抖,宝剑已然脱手坠地。众人见状,也纷纷丢掉兵器。不料恰在此时,王伏宝忽然纵身一跃,扑向高士兴。高士兴急待躲避,却见宝剑已架在了他脖颈上了。直吓得他顿时面如土色。只听得王伏宝高声断喝:“鼠辈,必是你这小人在大王面前进献谗言,否则大王断不会有此等诏令。”
这时,却见曹旦道:“王伏宝,你若放了高将军,大王或可饶你不死;倘若伤及无辜,你必死无疑。”
王伏宝闻言,忽仰天大笑:“鼠辈,到了此时,王某何惧一死。”
说罢,忽然全身射出万丈杀气,眼见高士兴已是性命难保,却见王伏宝忽又收回右手,仰天叹道:“罢了!罢了!大王杀我,已是自毁长城。我又杀你,岂不让大王又损一员猛将!”忽有厉声道,“鼠辈记住,王某死后,你需尽忠于大王,不可再陷害忠良。”又转向曹旦,“鼠辈,我死之后,你只可率军虚张声势,声言进取幽州。待罗艺率兵回援,便即刻撤回笼火城,切勿枉送了将士性命。切记!切记!”
说罢,抬手就要自刎。此时,曹旦的脑海里早已浮现出一幕幕与王伏宝合力杀敌的往事,一腔悔意油然而起,两行热泪不由得夺眶而出,忍不住高声喝道:“伏宝且慢!”
王伏宝凄然一笑,右手一紧,剑已入颈,一道热血倏然喷出,王伏宝那铁塔一般的身躯怦然倒地。高士兴登时颓然瘫坐在地上,曹旦先是一愕,继而猛地扑倒在王伏宝身上放声大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哭罢,曹旦便令高士兴依伏宝之计,虚张声势进兵幽州,自己却返回相州复命去了。高士兴大军未到幽州,罗艺果然撤渔阳之围,率军回守幽州了。高士兴便也撤回了笼火城。
却说曹旦回到相州,将王伏宝自刎的经过告知窦建德。窦建德先是面色铁青,继而两行老泪滚滚而落,忍不住长叹一声:“伏宝,是孤家负了你,你未曾辜负孤家啊!早知如此,何如就在高鸡泊为贼乎!”
于是传令将王伏宝生前爵禄继续按时给其家人,他的三个儿子全都入朝为官,并亲自穿上丧服,为王伏宝举哀祭奠。
待为王伏宝处理了后事,窦建德内心依旧愧疚难解,终日闷闷不乐。凌敬不由得晋见劝道:“大王在相州多日,如无意继续开拓境域,当早回铭州;否则当从兵。不可荒废日月。”
窦建德这才强打精神,整顿军马,继续开赴唐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