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海眉飞色舞,欢喜半晌,忽地神色一黯,叹道:“乖孙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条‘大黄鱼’越发不成话了,打来的鱼如无他的准许,决不许卖,卖鱼所得,要分六成给他,若不然,先打烂鱼,再打伤人,凶得很呢!”
陆渐笑了笑,说道:“他若要钱,给他便是。”挑起箩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陆大海跟在一边,指指点点,絮絮叨叨,诉说陆渐走后的四邻变迁:谁家老人去世了,谁家的闺女出了嫁,谁家生了孩子,谁家又遭了横死。小小渔村,本也是红尘一隅,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年复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误。
陆渐默默听着,听到喜乐处,祖父大笑他也大笑,听到悲戚处,祖父叹气,他也随之叹气,祖孙二人仿佛一体,神态模样也相差无几。
陆大海说了一阵,忽道:“渐儿,你出去几年,人出息了,年纪也长了。从前么,我总担心家里穷,人家瞧你不上,如今凭你打渔的本领、扛鼎的气力,不出一年,必然丰衣足食。我方才琢磨了一下,你年纪不小,也该娶房媳妇、续续香火。今儿卖了鱼,我便备一分厚礼,托东村周婶替你走一遭,瞧哪家闺女愿意,寻好日子把事儿办了。唔,你还记得北村姜家的二闺女么?小时候你们一起玩过沙呢,今年满十七了,小模样不错,就是黑了一点儿,左腿还有点儿瘸。但你也不是什么公子哥儿,找媳妇不能太挑,能养孩子就好……”说到这里,陆渐突然止步,两眼痴痴望着远处。
陆大海寻他目光瞧去,乱草荆棘掩着一片断壁残垣。陆大海叹道:“姚家这把火烧了两天才灭,庄里更无一个活人,这案子将山东巡抚也惊动了,派了不少捕快来查。查了好几个月,也没查出缘由,只好定一个倭寇抢劫。”
陆渐闻如未闻,对着废墟后的树林出神。林木青青,苍烟蔼蔼,林烟深处似有一个窈窕秀丽的影子,纵剑飞舞,绣衣如雪,身周寒烟淡淡,好似笼体轻纱,俄尔回眸顾盼,浅浅的笑容里却透着无尽的凄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声声嗔怪若在耳边,“它不值钱,它所值的,是一颗真心……”说话的少女,俏脸如一朵雪白的牡丹,滚动的泪珠,宛如花间的露水。
海风动树,如诉如泣,陆渐听到风声,微微生出寒意,心底里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死去,一股酸气涌入鼻孔,泪水刷地流了下来。陆大海不觉咦了一声,怪道:“你哭什么?”陆渐抹泪叹道:“没什么,被风吹迷了眼。”
不容陆大海再问,陆渐低头就走,陆大海赶上说道:“娶妻的事你听到了么?”陆渐叹道:“爷爷做主好了。”陆大海猜不透他的心思,说道:“若不爱姜家的,我托周婶去别村给你寻个俊的。”陆渐道:“俊的丑的,姓甚名谁都不打紧,爷爷你喜欢就好。”
“放屁。”陆大海瞪眼骂道,“又不是老子娶媳妇。”
“总之怎么都成!”陆渐幽幽说道,“终身不娶也没关系。”
“说什么话?”陆大海怒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不懂么?”陆渐道:“那么就找个能生孩子的。”陆大海本想娶妻是件乐事,但见孙儿意兴阑珊,不由得大为纳闷,细细看去,陆渐容色惨淡,目光涣散,仿佛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他心中越发不解,只觉三年不见,自己与这孙儿真是疏远了,一念及此,挠着稀疏白发,心中好不懊恼。
不多时进入县城,来到鱼市之中。陆渐刚放担子,就有六七人围了上来,当先的汉子身着华服,面皮焦黄,正是渔霸“大黄鱼”黄采。见了陆渐,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陆大海,你孙子不是死了么?怎的又活过来了?”他积威所至,陆大海心里发虚,陪笑道:“黄爷,小老头儿弄错了,他有事出去几年,刚刚回来,只怪临走前没给小老儿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误会。”
大黄鱼冷笑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亏心事。陆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当年吃过陆渐一记扁担,虽说早已报复过了,猛一想起,仍觉恼怒。
陆渐笑笑说道:“不劳关心。还请黄爷让一让,莫挡了我的买卖。”陆大海闻言吃惊,拉住陆渐衣袖,正要说话,忽见陆渐微微摇头,不觉将话咽入肚里。
大黄鱼打量陆渐时许,心中大为不快,冷笑道:“小崽子,你几年不来卖鱼,就不懂规矩了吗?也罢,陆大海平日在你黄爷面前跟一条狗差不多,温顺乖巧,专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呵,瞧你家狗爷爷分上,黄爷我不和你小狗儿计较了。这两筐鱼嘛,老子收了,一文钱十条,价格公道,乌常、陈三,你们将鱼数过了。”
陆大海大急,忙道:“黄爷,黄爷,有话好说,您瞧这鱼,多鲜多肥,打来多不容易……”大黄鱼两眼望天,呵呵冷笑,任由陆大海打躬作揖,理也不理。陆渐忽将陆大海拉开,淡淡说道:“爷爷,不打紧,让他数。”
他举止沉着,大黄鱼反觉意外,笑嘻嘻说道:“小狗儿能耐了?嘿,黄爷几天没打人,这拳头就痒,你再拿这眼珠子瞧老子,当心我一拳下去,叫你脸上开花。”
两个泼皮一边数鱼,一边赞那鱼鲜活肥大。要知道,当时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渔民无船远航,只能沿岸网捕鱼鲜,极少捕得到这么多鲜鱼。物以稀为贵,海鱼稀少,竟成珍品,惹来恶霸垂涎抢夺。大黄鱼听着两个手下报数,心中倍觉舒坦,盘算着转手卖给鱼行,能赚多少银子。不一会儿,数鱼完毕,共计两百四十三条,大黄鱼身旁账房模样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铜钱,向陆渐面前一掷,喝道:“数好了。”
陆渐任那铜钱落地,瞧也不瞧,笑道:“数什么?”大黄鱼两眼一翻,冷冷道:“你数钱,我买鱼,有错么?”陆渐道:“谁说我要卖鱼?”陆大海心头一沉,瞪着陆渐,眼珠子也凸了出来。
大黄鱼打个哈哈,厉声道:“小狗儿,你疯了?”陆渐似笑非笑:“大黄鱼,你真要买鱼?”
“没错。”大黄鱼嘿了一声,眼露凶光,“老子今日还非买不可了。”
“好。”陆渐望着围观人众,朗声说道,“大伙儿听好了,大黄鱼说了,他非买不可。”大黄鱼欺身上前,厉声道:“怎么?你敢不卖?”
“卖!”陆渐笑了笑,“怎么不卖,不二价,一条鱼一两银子。”大黄鱼面容陡变,也不说话,冲身周的人使了个眼色,刹那间,众泼皮抽出铁棒短刀,撸起袖子,呼啦拥了上来。陆渐哈哈大笑,笑声穿云裂石,震得一市人无不掩耳,不待众泼皮逼近,他抽出那根当做扁担的长竹,“刷”的抖圆,“天劫驭兵法”运转,长竹弯折如环,以大黄鱼为首,十多名泼皮不曾走漏一个,尽被竹环枷住,牢牢捆成一团。一时间,呼爹叫娘,闹成一片。
“大黄鱼!”陆渐笑道,“这鱼你还买不买?”大黄鱼心胆俱裂,迭声道:“不买了,不买了。”陆渐笑道:“你当众说了非买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卖,你让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两银子,你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大黄鱼眼泪都出来:“陆爷,陆爷,小人有眼无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里穷,别说二百两银子,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齐二十两银子。”
陆渐自来心软,闻言微微皱眉。大黄鱼见他动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说辞,忽听陆大海冷笑道:“你家穷,城里的金来当铺不是你家的?城东那二十顷地不是你家的?还有这里的鱼行,你都有份子钱吧?”
大黄鱼被他揭了老底,又惊又怒,骂道:“老东西,你血口喷人……”陆渐喝道:“你骂谁?”气贯竹竿,竹枷一紧,众泼皮痛不可当,纷纷凄厉惨叫。大黄鱼急道:“陆爷,我给钱,我给钱,郎账房,郎账房……”
那师爷样子文弱,陆渐不曾将他圈入竹枷,应声抖索索靠上前来。大黄鱼向他使个眼色,低声道:“你回家拿银子。”师爷眨了眨眼,一道烟去了,不多时又急匆匆赶回,身后跟着几个皂衣官差。
陆大海一见官差,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当先跪倒。陆渐却是一动不动,冷冷瞧着来人。官差见他气势,不敢上前,踌躇半晌,其中一个老成者上前说道:“这位小哥啊,国有国法,你本领再强,也强不过一个理字。”
“你说我不讲理?”陆渐笑道,“好,这里的人都听见了,大黄鱼说非买我的鱼不可,对不对?”
大黄鱼平日鱼肉乡里,众人碍于淫威,敢怒不敢言,此时纷纷叫道:“是啊,不错。”陆渐道:“既然非买不可,价格该由我定。这里二百四十三条鱼,一两银子一条,便是二百四十三两银子。大黄鱼,你服不服?”大黄鱼见了官差,只觉来了救星,硬撑起来,大声道:“不服,不服。”官差为难道:“这事太过蹊跷,还须县太爷决断。”
“要见官么?”陆渐笑道,“我随你去见。”转身招呼祖父,“我去见官,爷爷你守着鱼,我片晌即回。”又道,“诸位朋友,也请与我见官,作个见证。”他一躬身,将竹枷中的十余人举了起来,仿佛扛着一座肉山,那干泼皮只觉竹枷收紧,痛得几乎昏了过去。旁人瞧得,无不面如土色。陆渐却是若无其事,朗声说道:“走吧。”大步流星,走在前方。
众官差只瞧得双腿发软,不住口埋怨那师爷。陆渐到了官衙前,才将竹枷散开,那十多人早已口吐白沫,昏死多时。陆渐提起大黄鱼,走入衙厅,早有官差入内禀告,惊动了县官,众官差持刀拿枪,严阵以待。县官早已得了黄家的贿赂,装模作样问明缘由,向陆渐喝道:“你这刁民,真是恃强欺人,做生意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陆渐道:“这姓黄的一贯横行鱼市,贱价强买他人的鱼鲜。既然许他强买,我便不能强卖吗?”县官道:“你说他一贯强买,可有证人?”
陆渐道:“鱼市中人,都是证人。”县官发牌,命传证人,叫来几个鱼行牙子、卖鱼渔夫,不料这几人均已受了黄家的支使,串通一气,众口一词,都说大黄鱼诚实经商、绝无强买之事。陆渐听得皱眉,忽地摆手道:“慢着,我忘了,还有两个证人,容我请来。”
县官道:“你说是谁?我让差役去请。”陆渐笑道:“那两位脾气古怪,非我亲自去请不可。”说罢大步出门。县官心中焦躁,探首向外顾望,忽听衙门外发一声喊,人群躁动起来,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县官定眼一看,只见陆渐双手各举一尊石狮,从容不迫地走上堂来,双足所至,地砖粉碎,留下数寸脚印。
众人万不料他把衙门前一对石辟邪扛了进来,吓得目定口呆,筋骨发软,手中刀枪当啷落地,陆渐走到堂心,笑道:“证人来了。”县官惊得浑身哆嗦,指着陆渐怪叫:“你……你……你糊弄本官。”陆渐笑道:“我哪儿糊弄大人了,这石狮子就是证人。”
“胡……胡说!”县官色厉内茬,颤声尖叫,“这两块蠢石头怎么能说话?”陆渐道:“要说话么,还不容易。”奋起神力,将两个石狮左右分开,相互一撞,声如雷霆,堂上众人纷纷捂住耳朵,捂得慢的,几被震晕过去。
“县太爷。”陆渐笑笑说道,“听见了么?这证人正说话呢!若没听见,我再叫它说两句给你听听。”县官魂飞魄散,连连摆手道:“壮士且慢,我听见了,我听见了。”说罢游目四顾,差役皂隶无不畏缩向后,他也是聪明人,灵机一动,望着大黄鱼寻思:“我宦途不易,何苦为这狗东西害了自己,嗯,最好糊里糊涂,结案了事。”
当即下到厅中,让陆渐将石狮放下,先伸手拍拍左边石狮,问道:“这姓黄的是不是渔霸。”问罢侧耳凑近石狮口角,连连点头。继而又问右边石狮:“这姓黄的是否强买他人鱼鲜?”说罢侧耳倾听,又点了点头。
众人见他举止,无不奇怪,只见那县令煞有介事,转回上方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古人诚不欺我也。我方才问过了两位证人,神明托这石狮告诉本官,大黄鱼强行贱买他人鱼鲜,乃是一个大大的渔霸。来人啦……给我打他一百大板。”大黄鱼听得这话,又气又怕,几乎昏死过去。
陆渐摆手道:“打就免了,你罚他出银子买我的海鱼就行。大黄鱼,你是愿打还是愿罚?”大黄鱼吃过了竹枷的苦头,浑身上下几乎散架,心想再挨一顿板子,十九是活不成了,当即连声叫道:“愿罚,愿罚。”急召家人取了银子,送到陆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