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衣袂当风,脊梁挺拔。
他一步步地往前走,步履轻缓,单薄清癯的身影几乎就要在天光下融化。
好不容易回收了阴骨的悟平大师刚刚松了口气,一抬头却看见道子的背影,不由得微微一怔。
——似乎有一瞬,他仿佛看见了那年在苍山云顶之上、惊鸿一瞥的道主。
悟平大师垂眸敛眉,双手合十,口中无声地念了一句佛号,却是想……这对师徒,可真相像啊。
简直就像是,生命的传承一样。
易尘端庄跪坐在茶案边,看着对面的墨袍男子姿态娴熟优雅地温盏烹茶,只觉得面前之人委实不像魔道的尊主。
魔界不同于天界,魔道修士也与信奉清规戒律、心怀礼仪伦常的正道修士不同,想要在魔界活下去,心就要足够狠,对自己狠,对别人狠。
活在那样一个时刻充斥着暴戾气息的世界里,朽寂魔尊还能保有这清润如水般文雅的姿态,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朽寂魔尊为易尘倾注茶水,易尘以指代谢于桌案上轻叩,持杯却不入口。
“兄长精于茶道,在下也略通一二,只是到底比不过兄长。”朽寂语气淡淡,眉眼矜骄似山岭覆雪,唇却红得近乎滴血,“见笑了。”
易尘不接话,只是将茶杯抵在唇边轻抿一口,她扫了朽寂魔尊一眼,只觉得这人乌发红唇,身上的颜色鲜明到近乎酷烈。若非他所持有的姿态一直端庄温文,只怕那过于沉重的颜色会化作令人灼心的妖冶。
“闲话休提。”易尘放下茶杯,拢袖,道,“你究竟何事要问询于我?”
魔尊也是个趣人,客人委婉他就比客人更迂回婉转,客人直白他就比客人更加坦然自若,开口道:“自然是在下的大道之惑。”
朽寂魔尊的语气十分平静,平静得听不出他的喜怒:“数百年前,我寿元将近,修为处于瓶颈,为寻求突破之道,我只身一人闯入了死狱。”
朽寂魔尊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寿元将近对于他而言,早已是这万年来习以为常的劫数了。
他修道之多艰,是他人难以想象的千难万险。
“或许是因为在下命不该绝,又或是因为缘分如此,我得到了一本记载尘世因果缘分之书,为其中蕴含的神道所感,故而取名为‘地书’。”
朽寂魔尊并非擅长讲故事的人,但他颇有几分才学,如此娓娓道来也算是条理分明,不至于让人一头雾水。
“出于一些私心,我翻看了家父家母的因果之缘,却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物。”
“——霄云上仙与沅芷仙子,命中注定只有一子之缘。”
朽寂魔尊抿了一口茶水,轻慢而又优雅地勾了勾唇角。
“霄云上仙与沅芷仙子皆是仙界大能,他们的孩子自然仙骨不凡,尚未降世便大道可期,我这等毫无仙资的凡子自然是多出来的那个孩子。”
“于是不可避免的,我开始想,如果一切果真如地书上书写的那般,那‘我’究竟算是什么东西呢?”
易尘微微沉思,没有打断朽寂魔尊的故事,只是听着他一点点道出了当年那些不为世人所知晓的往事。
“世人皆知,在下坠入魔道是因为勾结魔道修士觊觎家中法宝,殺母夺宝,罪无可赦,方才堕入无可救赎的外道之途。”
“嫂子,也是这么想的吧。”
朽寂魔尊不咸不淡地反问了一句,易尘却果决无比地摇了摇头。
朽寂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易尘却无比认真地解释道:“我并未掺与过当年之时,亦从未亲眼目睹过事情的因果,妄说是非,甚是不妥。”
易尘只是遵循本心解释了一句,谁料这么一句话竟让朽寂忽而笑了。
他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惫懒的倦怠,但那一丝迷离却转瞬即逝,很快便消匿在清明的黑暗里。
“原来如此,即便是兄长亲口所言,嫂子也不愿妄说是非吗?”朽寂道,“如此,虽然嫂子偏心正道,但也并非不能理解为何您会是天道了。”
“当年,我被上一任魔尊擒住,用以威胁家母,以我一介凡子的性命,换取莫家守护千年的飞升之密。”
那时,已经长大成人的莫执悟自然没有束手就擒,他利用了自己心底原本就有的不甘心,扮演了一个为了踏上仙途而不折手段的莫家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