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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着倒也没有什么难的,都统府不缺钱,狼崽子命贱,扔在地上就能活。多了第五个,无非是添双碗筷,再添个丁口。

只是他从来没养过毛丫头。

可她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活了,一开始,东风西风总欺负她,笑她说话有股方言腔调,她从不还手,慢慢地话也少了,只余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人,像只乖巧的猫。

她就睡在后园里的小木屋,这里有好多的树,她喜欢这些树,喜欢在阳光最好的时候草地上打滚,有一回他撞见了,小孩在草丛里滚得正高兴,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肚皮,头顶就是一颗大树,雪片似的槐花落了一地,见了他,赶紧爬起来站好,一双眼睛怯怯懦懦地看着他。

他扫她一眼,从园子里默然走出去了。

她来以后,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学着干,会点灯给北风缝挂破的衣服,在破洞的地方绣一朵青叶子,会给一样大的西风做木头枪木头剑,不出一年,她身后跟着一串小孩,听她指挥叠着罗汉爬树摘槐花。

她抱着罐子在树底下接着,接了半罐子。饭桌上就有了清香四溢的槐花麦饭。

老头鼓动她唱个曲儿助兴。她问:“唱什么?”

老头说:“唱你那天唱的那个。”

她不敢唱,她知道自己唱得不好。她还记得那一天明宴看她的厌恶眼神,好像看到一个人在大街上没穿衣裳。

可是东风西风都拍着桌子起哄,她只好唱那个“灭烛解罗裙”,一边唱一边观察他的脸色,唱到“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的时候,明宴没绷住,笑了一下。

她其实不太明白,他这会儿怎么笑了,仿佛她不是唱艳曲儿,是演了个滑稽戏。

明宴只笑那一下,就沉下脸:“开春学认字,这些都给我忘干净。”

明宴休沐也不歇息,在府邸里办公,每次都是毛丫头给沏茶,他喝一口温度正好的新茶,才起来总是丫头来丫头去也不好,上了学总该有个名字,就叫住她:“你叫什么名?”

她小声说:“我叫苏青青,青草的青。”

明宴皱了一下眉:“这名字不好,给你改一个。”

当时西风就在旁边,哈巴狗似的趴在桌上听。

因为明宴记得自己的母亲姓俞,所以捡来的小孩都姓俞,俞西风想,东南西北排够号了,接下来该是春夏秋冬。

明宴却说:“叫苏倾。屠苏的苏,天倾西北的倾。”

西风看他写了“苏倾”两个字,马上大喊起来:“不公平,凭什么不叫她俞春风!”

明宴在他后脑勺上一拍,不耐烦道:“滚。”

苏倾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看着他,明宴说:“知道怎么写?自己来看。”

苏倾凑过去,个头矮看不全,抓着桌案踮了两下脚。身后忽然有一双手,将她一把托起来。

她跪在十二卫都统膝上,趴着他的桌面,手指轻轻地描着那两个字,仔仔细细地看她的新名字。

明宴的影子让月光拉长,错落地落在台阶上,屋檐的影子落在他脸上,盖住了一双漠然的眼睛。

他想起三年前她跪在他脚下哭的模样。

苏倾七岁入府,七年里从没掉过眼泪,眼睛里总是带着笑的,唯有那一次,她还没说话,两串泪珠子先从宝石似的眼睛里落下来,无声地沿着两腮下滑,又吧嗒一声砸在地上。

他的怒火哑了,把目光错开:“那是王上。”

她说:“我知道。”

她行三拜九叩的大礼,眼泪还在掉着,濡湿了裙摆,“奴婢倾心于王上,此生不渝,请大人看在奴婢伺候七年的份上,赐奴婢良籍,放奴婢一条生路吧。”

十四岁的苏倾,抽了条,开了花,就绽放在大司空府上,变成“倾国倾城”的倾,一口一个“奴婢”,就是最卑劣的划清界限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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