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成堇脸上呈现出病态的潮红,似乎一口血上了头,颈上青筋暴出:“你也这么说,连你也这么说——”
“忠义,”他切齿道,“忠义之人,会让孤在他阴影之下惶惶不可终日,一次登基沦为天下笑柄整整五年?”
“可是,陛下。”苏倾静静答,“那日若无大司空,您可当得了这个王上?”
燕成堇的手指颤抖起来。苏倾跪着说:“明大人行事乖戾,但总算功过相抵。大司空本无反心,逼反了他,对陛下有什么好处?”
半晌,他惨笑一声:“总算说出心里话了,苏尚仪?”
他眼神复杂地端详她的脸,“这些年来,在孤的身边殚精竭虑,为心爱之人绸缪,真是辛苦了。”
苏倾注视着他,那双眼睛乌黑:“可王上待臣,也不过逢场做戏。一枚白棋已输给王上,臣愿赌服输。”
燕成堇让她的话噎了一下。
那一年新君根基不稳,而大司空如日中天,没有任何一个王上受过这样屈辱,一举一动都仰人鼻息,诸臣畏权臣而轻君上,少年新君,如同架上傀儡。
民间流传小儿歌谣,世上可无真龙,不能少了太阳。
那一年他夜以继日地读书练剑,恨不得一夜之间长大,劈开挡在眼前的太阳。
他想了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可再好的方法,都需要积累和蛰伏。
明宴雷厉风行,独来独往,朝堂之上无从下手。
他也是后来才听说,明宴无父无母,没有手足,明府里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让他捧若掌上明珠。
他换了便装,装作没带钱的模样,在集市上徘徊,终于在第三天等到了她,花骨朵一样的女孩穿着藤萝衫裙,挽着篮子,眼睛里是他最憎恶的、常年被保护的柔软的天真。
她在街边请他吃了一碗豆腐花,袖口滑落下来,在肘部堆成一朵纱花,宝石样的黑眼睛望着他,专注地听他说话。
他没有费什么力气,几句甜言蜜语,相思倾慕,就将她的魂勾走了。
总归是有一点快意——明宴夺去了他的,他也让他尝尝处处掣肘的滋味。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看见钩的鱼儿,是自愿咬了钩,用那种近乎愚蠢的天真热忱,把自己化作筹码,摆在君臣对垒的天平上。
原来,她比想象中聪明。
可是,究竟什么时候对她有了感情?
也许是看着她矛盾地打转,让他感受到了一点乐趣。
也许是南宫里头,实在过于寂寞。
他咳嗽起来,拿拳头抵着唇,青筋一跳一跳。
好半天才笑着,眼中悲凉:“你们个个围着明宴,竟无一人真心待孤。”
苏倾抬眼望向他,轻轻道:“陛下,明宴的养父,是先帝太傅,路斛路大人。”
“王上觉得人人心思各异,可明大人和我们明府所有人,全是为了南宫和王上活着。”
燕成堇茫然看着角落里的蜘蛛网。路斛么?
他很小的时候,父王曾经告诉他,那是一等一的良师,等他长大了,若路大人不致仕,还要给他做太子太傅。
可是这个本该教他的人,转而教养了明宴。一面未见的情分,怎么可能比得过朝夕相处十几年?
他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出暴室,绣仙鹤的大氅摆着,似乎已转阴鸷于一片颓然。
墙壁里的潮气透骨,苏倾背后的衣服一直湿着。当夜发起高烧来。
陆宜人送来的一碗水见了底,她感到身上发冷,抱紧膝盖,坐在草堆上缩成一团,几不可见地抖着。
迷迷糊糊中,听到几声布谷鸟的啁啾,她的眼睛微眯,迟缓地艰难地抬起长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