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之复杂难测,瞬息百变,这几个月来,赵禹宸当真早已知道了个清清楚楚,但饶是如此,赵禹宸在第一遭见到这袁家的小儿子时,仍旧是颇有些无措。
没错,袁侍郎的这个二儿子,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却不爱旁的,只爱听这昆曲儿,心爱到连面圣的时候脑子里都一直在不自觉的哼唱曲子,虽说他唱的其实还不错,但是他常常只拿这么一两句在心里翻来覆去的琢磨,来来回回的换音调换声腔,天知道分明听得是心里哼出来的曲儿,怎的还能比真唱出来时还愈发觉着悠扬婉转!
总而言之,这袁家二子的心声赵禹宸但凡听上一次,便是实实在在的余音绕耳、三日不绝,且来来回回,绕的还当真就是这一句,实实在在的绕的赵禹宸脑壳子发晕!
因着这个缘故,赵禹宸对着人,心下实在是有些害怕,偏偏他还要给袁侍郎这个体面,却不能表现的太过冷峻,只将身子紧紧的靠在御座上,强撑着面色温和的与他们两个问过了袁侍郎的腿,又抚慰了几句,见着后头太后娘娘也带了宝乐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顺势打发了这兄弟两个下去。
只是等得他看见了跟在母后身后,一并过来的人时,眸光一凝,刚刚才放松了几分心情,便又一次沉了起来。
事实上,不光是赵禹宸,便是苏明珠见着这人后,都也一并忍不住的皱起眉头,心下也生出了满满的嫌弃来。
而有这般威势的,自然正是梁王无疑。
苏明珠与赵禹宸一道起身迎了太后入座,梁王亦是俯身行礼,这般一错开,便露出了后面一个身形纤细,身着水绿罗裙的女孩,
“这是本王的女儿,取名叫巧云的,今个儿特意带来给太后与陛下请安。”
苏明珠一愣,便立即直起了身子。
梁王实际上是生了一个女儿的,提起来时,说是梁王府上的小郡主,其实却不过是口上的尊称罢了,非但不是王妃嫡出,甚至连个妾生子都不算,只是一个不明不白的婢生之女,乃是梁王在景山守陵之时,长到十几岁,因着身边无人张罗,便叫身边的侍女服侍着通了人事,不妨便有孕生下了一女。
这样的出身,即便是落在皇家里,到底也是有几分说不出去的,梁王之前回京,虽也带上了这个女儿,但因着梁王还未娶妻,府中无人操持,这所谓的小郡主便也只是深居后宅,从不曾现于人前过,苏明珠之所以知道,还是因着两年前,这孩子上元节去街上瞧花灯,险些被拍花子拐了去,多亏了明朗遇着,出手相救。
不过也正是因着这一桩事,梁王这个不要脸的才借着“救命之恩”的说头越发贴上了苏家,甚至还自作主张将弟弟明朗都送进了龙羽卫来。
苏明珠这会儿借着席间的火光看去,个子不高,低着头,有些怯怯的模样,瞧着倒是十分的文静,丁点瞧不出什么心机。
“巧云见过陛下,见过太后,见过贵妃娘娘。”这赵巧云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小小的,几乎都不怎么能听着,格外的腼腆怯弱。
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众人对她自是没什么好说的,都只点头叫起,赞了几句之后,便又重新将目光看回了梁王。
梁王叹息一声,满面格外悲痛自责的模样:“不瞒太后,巧云乃是上月的生辰,算来都已十三了,只是臣弟未曾娶妻,府里又无长辈,臣弟糊涂,竟是叫巧云无人教导,十几年来,混混沌沌,生生的耽搁到了今日。”
苏明珠皱着眉头,看着他这幅装模作样,耐着性子又等着梁王自责了半晌之后,便听得他终于提到了正题:“臣弟斗胆,便想将巧云送进宫来,托付与太后照料几日,一来,世间女子,再无人比得过娘娘您的贤德,二来,宫中有宝乐公主一处相伴着,巧云也能见见什么是皇家贵女,说不得便也能学上一二,如此,臣弟这人父,便也不至太过失职了。”
说罢,梁王便格外郑重的朝着方太后跪了下来,一旁的赵巧云瞧见了,也怯怯的跟在梁王身后一并俯身跪了,乍一瞧来,倒当真是十足的可怜一般。
方太后闻言一顿,面上便满是犹豫,只将目光朝着赵禹宸瞧了过来,赵禹宸也正沉吟间,一旁的苏明珠便忽的开了口道:“太后娘娘还要掌管宫中庶务,且身子又不甚好,只一个宝乐,便已是费心费力了,哪里还有空教导旁的?”
虽然不知道梁王这举动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是梁王想干的,苏明珠便觉着不该叫他顺心如意。
赵禹宸闻言也赞同的点了点头,只作出一幅孝子模样来,说了些不忍叫母后太过操劳的话头。
梁王却是并不肯放弃,闻言反而越发悲痛了一些般:“世人道,丧妇长女不娶,无教戒也,臣弟身为人父,如何忍心看得女儿沦落至此?不敢劳烦太后,只求太后在宫中舍一屋之地,叫巧云住上几日,莫要叫孩子担上这不娶之名。”
方太后轻咳一声,她虽不在乎宫里多这么一个小姑娘,只是她一向不涉政事的,并不愿沾染上这浑水,闻言便只是转了话头道:“你如今年纪不小,如何还不娶妻?这孩子放在哀家这亦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倒不如,往府里取一贤妻,叫她为你教导巧云。”
梁王满面凛然:“不瞒太后,臣弟耽搁至今,早已决意不再娶妻,只一心为先帝与父皇守陵祈福!”
一心守陵?一心守陵你回京城来干什么?不好好的在你的景山待着?
赵禹宸心中不屑,话已至此,他便也顺势咬住了这个话头:“却不知皇叔竟有如此孝心,朕实在惭愧,既是如此,巧云便留在宫中罢,朝中之事,朕亦不敢再劳烦,皇叔日后也不必再沾染外界凡尘,只在景山一心守孝便罢了!”
梁王闻言却竟是毫无异色,反而格外感激涕零一般,当真应下了这话,郑重其事的俯身叩谢了,起身之后,又转身细细的叮嘱了身后的赵巧云,说了些父亲日后不再回京,你一个人要懂事些,在宫中多多孝敬太后……的话头。
瞧着那模样,若是个不知情的,只怕当真要以为梁王是个毫无私心的慈父了。
事已至此,方太后不论心下如何,面上也只能应了,笑眯眯的招手,示意那赵巧云近前来,离得近了,便能瞧出梁王这独女的确是一副格外胆小的模样一般,对着慈爱的太后,也是满面的胆怯无措,低着头,目光忍不住躲闪着,莫说堂堂郡主了,只怕是朝中略微有些教养的小官之女,都会比她来的更大方些。
这样的模样放在在场众人眼里,自然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赵禹宸瞧了她一眼,便只摇摇头,又与梁王确认道:“巧云有母后教养,京中梁王府,朕也自会派人好好照料,皇叔只管在景山安心守陵,不必操心这等杂事。”
这话的意思,便是叫梁王若是无事,就不必回京惹事了,不过梁王却是丁点不在意一般,反而坦然一笑:“臣多谢陛下体恤。”
赵禹宸皱了眉头,算了算他与梁王之间的距离,借着低头喝茶的举动,闭目凝神,仔细的朝着梁王身上听去——
“劳烦太后,臣弟实在惭愧……”这是梁王口中与母后说的谦辞,不必多听,赵禹宸这么想着,又努力的听了一遭,可对方却是当真的心口如一一般,心下竟是毫无什么旁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