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尹玉卿,她道:“瞧瞧妹妹如今过的,真真儿叫人心疼呢。昨儿在芙蓉园见着妹妹,姐姐回去一夜未曾好睡,怎么想着,就算当初你险险害死少源,但毕竟也是因为一时的气愤。姐姐怎么也该资助妹妹些银钱,好叫妹妹不必……”故意左右四望一番,尹玉卿又道:“在这胡市上摆个小摊谋生,是不是。须知胡市多无赖地痞,万一叫他们欺负了你,何处说理去?”
她害李少源,季明德又替李少源治腿?
离开长安一年多,宝如觉得在长安人的嘴里,自己和季明德怎么全像陌生人一样。更何况李少源是俩夫妻同来,这是要当着她的面显摆显摆夫妻恩爱还是怎的?
她拉过张氏,笑盈盈道:“尹姐姐说笑了,妹妹如今过的好着呢。便有无赖地痞,少瑜哥哥也会把他们揍成猪头的不是?”
尹玉良那个长安城最大的无赖,可不就是被李少瑜给揍了?
说罢,宝如拉过张氏,劲得得儿的走了。
李少源回头脸寒:“好端端的,你跑来作甚?”
尹玉卿攀着车沿笑道:“娘说你腿还未全好,叫我来看看你,若腿不舒服,就早些回家。”
“大理寺分明在城西,娘未卜先知,知道我在胡市,所以让你直奔胡市?”李少源侧眸,斜眼,日光下眉毛根根分明,只要对着赵宝如的时候,他就不再是那幅死气沉沉的样子。
尹玉卿小嘴儿微撇,一幅被戳穿谎言后的委屈:“若你实在放心不下宝如妹妹,不如咱们把她接回府中,只要她愿意,我与她仍旧姐妹相称,早起跟娘说起,她愿意,我也愿意的。”
毕竟圆了房,尹玉卿也改了很多坏毛病,收敛了很多。李少源转身要走,又回头道:“既是夫妻,咱们又圆了房,以后你便是我一生的责任。宝如的事情,我必要追根问个底,但这只是情分,无关别的事情。请她入府,你这是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她。”
他上马离去,尹玉卿长吁一口气:等李少源的责任要变成爱,她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走呢。
与张氏两个逛了一整日,傍晚兴冲冲回到家,宝如手里还牵着一匹新买的小马驹儿,她见院门开着,以为季明德早自己一步先回来了,进门便在嚷嚷:“明德,明德,快来瞧瞧,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了?”
当院站着个男人,年约四十由旬,面如冠玉,眉目温润,悬鼻秀挺,颌下胡茬密生,约有三寸许长,却不显粗野,反而敛着几分斯文。
这人戴硬幞,穿一品仙鹤补的文官补服,腰围苍玉带,佩金鱼,侍卫以扇形围于其后。竟是当朝辅政大臣,荣亲王李代瑁。
宝如自幼常在他家跑,打小儿见面的,连忙松了那匹‘马’,上前一礼叫道:“王爷!”
李代瑁扬手一挥,近身侍卫们随即退避到了东西两厢之下。
他转身进了正房,宝如自然也跟了进去。
天色已暮,正房顶梁太高,屋子压沉沉的。宝如连忙点了盏灯,提了茶壶过来,一摸是凉了,正准备出门烧水,李代瑁道:“我不吃茶。”
宝如只得停手,站在一旁。
当初没有见过季明德的时候,宝如面对李代瑁,自然只是当成普通长辈。但她也不知怎么的,叫命运捉肘着嫁了个生的与他一模一样的男人。
此时灯下细看,李代瑁除了年纪大点,眼角有些淡淡尾纹外,简直跟季明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宝如不由有些局促,小声问道:“但不知王爷此来,所为何事?”
李代瑁一手下意识去握茶杯,没握到,手攥成了拳头:“当初花剌贡来两个夷人少女,除了你姨娘,还有一个是先皇的妃嫔,位封瑾妃,你可知瑾妃是怎么死的?”
不等宝如回话,他站了起来,身姿修挺,在八仙桌前踱着步子:“她与同为妃的良妃起了龃龉,六宫之中不求和睦,竟拿花剌族人秘养的盅虫陷害良妃,害良妃怀着龙胎一尸两命。
先皇虽宠爱她,但在本王的坚持之下,还是赐了她麻纸覆面之刑,于是她死了。”
若非早上在胡市见过李少源和尹玉卿两夫妻,宝如还不能懂李代瑁这话的意思。
他也认为李少源之所以瘫痪,是她下的手,所以要来兴师问罪。
李代瑁渐渐靠近,身上淡淡一股茶香,略俯腰,冷眸中瞳仁漆黑,紧紧盯着宝如。若不曾出意外,这小脸圆圆,面相娇美的小姑娘,如今该要喊他做父亲的。
宝如惯常在人前示弱,却临危不乱,遇弱则弱,遇强则强,面对这满朝文武无不胆寒的摄政王,一点畏惧也无,圆圆一双眸子坦荡荡回盯着李代瑁,看了许久,忽而一笑,唇一点点凑近,擦身而过时,停在李代瑁的耳边,悄声道:“先帝也曾说,李少陵,你是该叫朕做爹,还是呼李代瑁做爹?”
李代瑁果然大骇,虽面不改色,但恰如季明德一般,印堂浮起一抹青,拳头捏的铮铮作响。
他声寒,如毒蛇吐着信子,抑在喉头,轻诱面前这看似憨厚,实则精利无比的小姑娘:“所以,那夜先帝确实给你留过血谕,对不对?”
算起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当时,如今已经死了的先帝李代烨住在延正宫。那是他为储君时的潜邸,为帝之后,他将整座宫殿扩建,与正北方的皇宫以夹道相联,除了逢年过节的祭祀之外,议朝问政,全搬到了延正宫。
延正宫相比皇宫要小得多,不比皇宫里规矩多,帝后起居也很随性,同住于交泰殿,而太子李少陵则住在旁边不远处南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