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会就有消息说这片要拆迁,当时有人说要建新厂,还有人说是被政府征用盖大楼……那会谁能想到这会变成个公园呢?”张美珍按了按鬓角,“谁又能想到,咱俩因为这块地方上发生的事分道扬镳呢?唉,杨平的事我听说了,你跟他断绝关系小二十年了,又……都已经这样了,还是心宽一点吧。”
老杨扭过头来,拍了拍她的手背,冲她一笑。
张美珍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站了起来:“半夜三更的不回家,非要下车,也不知道你抽得哪门子风——行了,看也看了,坐也坐了,没别的事了吧?走吧,别着了凉再给自己找病,真当自己二十岁小伙子呢。”
“我等的人还没来呢。”老杨轻轻地说,“你先走,我再坐一会。”
张美珍:“你等谁?”
她话音没落,就听见了脚步声,轻轻的,但也没加掩饰——
张美珍猛地扭过头去,看见一个幽灵似的女孩。
第一百零二章
“你是那个……”张美珍迟疑了一下,她天天昼伏夜出,没事也不会去宠物店逛,一时只觉得小姑娘面熟,没把眼前人跟那个单挑杨平的杀手联系在一起。
人工湖里突兀地起一阵蛙声,水边的泥土翻起了腥气,悄悄——朱俏,在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一张素面朝天的小脸,白得像吸尽了周围所有的光。她的目光黑沉沉地越过张美珍,落在杨老身上。
杨老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换了拐杖,既不是已经交到警察局的绿竹棒,也不是孙女买的实木杖,而是根塑料的四脚拐杖,在地上一戳,就留下四个小坑。如果说做工精细的手杖还有些“老绅士”的做派,那么这种“行走的衣架”,则完全透着一股衰朽的暮气了。
老杨帮主喘气的声音变大了,胸口那一对肺成了老风箱。他略带有气无力地说:“我没想到,朱聪那孩子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张美珍脸色一变,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杨老帮主,有点紧张,她在医院照顾病人,身上当然不可能带什么凶器,唯一跟金属沾边的就是家门钥匙。
悄悄往前走了一步,张美珍就一把抓住老杨的胳膊,以长椅为屏障,往后退了一点。
几十年前,这二位一个是德高望重的五绝之一,一个是千变万化的行脚帮北舵主,都是一亮起手式就能让人丧胆的。
没想到老来被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弄得风声鹤唳。
可见转头空的不仅仅只有“是非名利”。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老杨抽出了胳膊,朝张美珍摆摆手,心平气和地看向悄悄,他说:“下午我孙女跟别人打电话,我正好听见了一点,听说你没事了,刚从警察局里放出来,我当时就想,这孩子该来找我喽。”
悄悄拿出手机,输入了几个字,让机械声音替她开口:“你故意在这等我?”
老杨温声回答:“一百一那院里人多眼杂,有什么话也不方便说,方才跟人拼车路过这里,我突然想,下车看看吧,你要是跟来,这倒是个好说话的地方……你放心,没告诉别人知道,美珍手机也早没电了吧?”
张美珍:“……”
她还想弄个玄虚,把对方吓跑,还没来得及酝酿,老糊涂队友先把台给拆了。
老杨叹了口气:“姑娘,你叫什么呢?”
“朱俏。”
“哦,朱俏……过来坐着说吧,”老杨冲她招招手,自己颤颤巍巍地叹出一口气来,“我站不了啦。”
悄悄没过去,脸上闪过复杂神色——她喜欢小动物,有点惜弱的天性。碰见杨平那样的大坏蛋,还能亮出爪牙上去较量,可是面对眼前这二位被岁月逼到悬崖上的老人,她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咬着牙,强撑起一张凶狠的小脸,用手机冰冷的机械声说:“你有什么话说?”
老杨沉默了一会:“我这一辈子,面子大过天,里子一塌糊涂。满嘴仁义道德,总以圣人自居,不想做个人,所以九十年来,只要是遇上人性拷问,没有一次及格,一错再错。我妻子跟了我,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我儿子简直是一场灾难,我跟我爱的人蹉跎半个世纪,错过了一辈子,丐帮在我手里江河日下、晚节不保。”
张美珍轻轻地一震,低头看向他。
老杨眯着眼,望向湖面:“我总是好为人师,逮着机会就教育小辈人,要他们平心静气、不要被浮尘迷眼,其实后生们比我明白多了,我才是那个被浮尘迷眼的人啊。”
悄悄咬了咬牙,手机发出冷冷的质问:“杨帮主,我只问你一件事,十八年前,你为什么要把杨平逐出丐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