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在风头最盛的时候,他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那时候他曾经恨过:他聪明,能干,可以将绝大部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可那又如何?他终究只是个太监,在皇帝眼中只是个玩物,所以不得不屈从。
随着时光流逝,那种恨意并没有变淡,却渐渐的麻木了。他开始认清现实,他就是这样的身份,所以只配有这样的命运,即使再不甘心,也没有用。
他认命了,于是就这么苟且着活到了今日。
刚开始看到平安的时候,他觉得对方跟自己很像,尤其是那股子机灵劲儿。若是能够有个好出身,未必不可能出将入相,绝不会比天下绝大部分自以为是的人差几分。
他自己的路已经断了,但徐文美希望平安能努力。他很想知道,平安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所以收了平安做徒弟,并且费心替他铺好了前路。——看到平安如今的能耐,徐文美都不好意思提,当初他之所以突然搬到天乾宫,就是因为跟皇帝做了一个交换。
当然,说法比交换两个字好听多了,其中来往颇费了几番心思。但总结起来,到底还是交换:他搬过来,皇帝则会替他看着平安。
早知道平安这么有能耐,自己当初何必费这么多神?
所以身为师父,徐文美绝不会让平安知道自己做过这些。虽然他说自己可能要拖平安的后腿了,却也不愿意让平安当真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他。
此刻知道了平安竟然这样出色,那种久违的不甘心,又再次出现在了徐文美心间。
如果平安不是这样的身份,如果他没有进宫——他能做到多少事?他可以有太多的路去走,哪一条都辉煌灿烂,光芒万展,铺展在他面前只等着他踏上去。
可为什么偏偏就是他进了宫?
这种感觉比徐文美自己当初的不甘心还要更深更重。只因当时他再如何自视甚高,无非还是个戏子,除了唱戏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唯有深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几分计谋手段。可平安不一样。
命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师父,你在想什么?”大概是过于出神,他竟连平安在说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剩下满腔的愤懑。
徐文美回过神来,看着面色疑惑的平安。那一瞬间他真有一种冲动,问平安:你甘心吗?
幸好他没有问出口。因为这个问题是无解的。不甘心,或许很多人都不甘心,但然后呢?即便不甘心,时光不会倒流,命运不会因此改变,既然如此,问有何益?
他清了清嗓子,道,“只是听你说起江南,颇为向往。”
“师父你哪天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平安笑嘻嘻的道,“我读过不少描绘江南盛景的诗词歌赋,可我还是要说,言语根本不能将她的美描绘出十之一二。”
“你方才说,你留下来还有事情要做?”徐文美忽然问,“你要做什么?”
他看得出来,平安是真的喜欢外面的世界。与此相比,权势,荣耀和其他任何东西,都应该是比不上的。所以他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让平安放弃离开,选择留在这里呢?
听到他的问题,平安竟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这个问题不好说,或许我真说出口,师父会觉得我是在痴人说梦。”
“未必。”徐文美道,“别人想去做,或许是痴人说梦,但平安一定能做成的。”
他的语气很认真,平安不由微微脸红。他虽然一向对自己很自信,但得到别人的肯定和称赞,感觉果然还是不一样。
他低头想了想,才说,“我想做的是很多,但概括起来,就只有一句话:让天下人都能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该怎么得到。而不是浑浑噩噩,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徐文美没想到他的理想竟然是这么含糊的大而化之的东西,不由问道,“这要怎么做?”
“师父,我来问你,你觉得自己跟其他的太监是一样的吗?”平安问。
徐文美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神色,不需要回答,平安就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了。
他想了想,举了《呐喊》里的那个例子,“我从前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说有一间铁屋子,没有门窗,完全封闭,而且很难毁坏。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很快就会被闷死。如果昏睡着闷死,或许根本感觉不到痛苦。如果是师父你,会选择让他们就这么昏睡着死去,还是把人叫醒?”
徐文美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平安为什么忽然换了话题,但他也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慢慢沉思。
他毕竟是个聪明人,而且聪明得过分,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算是清醒了。所以他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平安,脸上带着几分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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