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一词,简直如同为他量身定做。
巨鸢归来时,城门口聚集着等着捡雁食的小孩子和附近十里八村跑来看热闹的,人一多,就有脑子活份的出来兜售吃食,慢慢在当地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集市,当地人叫做“雁子集”。
沈十六从来不会看人脸色——看得见也装看不见。
他仿佛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干儿子阴霾的心情,兴致勃勃地在人满为患的雁子上转来转去,看见什么都很有兴趣。
长庚顶着一脑门官司,却还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时刻留神他不要被人挤丢了。
这些年世道不好,老百姓都穷,集市上买卖的大部分都是农家自产的小东西,吃没好吃,喝没好喝,无聊得要死。
都说日子不好过是打仗的缘故,税负一年比一年重。可其实过去也打,打完一场,总还能休养生息一阵,这些年却也不知是怎么的回事,人们仿佛总是不得喘息。
算来,不过区区二十年光景,大梁先是北伐,再又是西征,□□大国,四方来朝,那是何等的威仪?
偏偏老百姓越来越穷了,也真是奇了怪了。
长庚转得百无聊赖,直想打哈欠,只盼着沈十六这个看见什么都好奇的乡巴佬早点尽兴,早点放他回去,他宁可去给沈先生打下手。
沈十六买了一包烤得乌漆抹黑的粗盐豆子,边走边用手捏着吃,脑后生眼一样,伸出一只手,准确地将一颗盐豆子塞进长庚嘴里。
长庚猝不及防,不小心舔到了他的手指,慌乱中一口咬在自己嘴里的软肉上,顿时咬出了血,疼得“嘶”了一声,愤怒地瞪着沈十六这大祸害。
“花开有重日,人无再少年。”沈十六没有回头,拈起一颗豆子,将那它举起来,对准太阳的方向,他那双手长得真是好,修长白皙,像一双世家公子的手,本该持卷或是拈棋,与沾着黑灰的烤豆十分格格不入。
沈十六老气横秋地说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一个人的少年时光只有豆这么大的一点,眨眼就没,一辈子也回不去了,到时候你就明白自己虚度多少光阴了。”
长庚:“……”
他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沈十六怎么能有脸大言不惭地说别人“虚度光阴”?
就在这时,城门附近的人们突然爆发出一片欢呼。
即使是半瞎,也能看见远处天边压下来的“巨鸢”。
无数火翅向天,所有的白汽一齐爆发出云山千重,蒸汽如九重凌霄落下的一团棉絮。
而后,一艘巨大的船影影绰绰地从烟波浩渺中露出了个头,船头的八条大蛟栩栩如生地盘踞在侧,睥睨无双地拨云而来。
沈十六先是一愣,忽然侧耳,耳垂上的朱砂痣上似乎有红光一闪,他皱了皱眉,低声道:“这船今年怎么这么轻?”
可是周遭充斥着巨鸢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和人群喧闹的叫喊,他这一声恍如叹息的低语很快消失无踪了,连紧随他身边的长庚也没听见。
孩子们开始捧着自己的小竹篮,你推我搡地抢位置,等着接雁食。
城上一群官兵列队小跑出来,传令兵在三丈高的“铜吼”后站定待命。
“铜吼”像个倒伏的大喇叭,横陈在城墙上,外围生了一圈碧绿的铜锈,锈得错落有致,好像雕花。
那传令兵深吸一口气,对准铜吼一端,开了长腔,声音从巨大的“铜吼”里传出来,被放大了数十倍,洪钟似的回荡不休。
“雁归,开——暗——河——”
两排官兵应声握住城楼上巨大的木轮把手,同时大喝一声,他们一个个□□着上身,筋骨毕露,一齐发力,山高的木轮子“嘎吱嘎吱”地转了下来,城楼下一条青石板的大道应声一分为二,无数环环相扣的齿轮扭动起来,两侧的石砖兵分两路,相背而行。
大地裂开了,露出地下一条幽深的暗河,贯穿了整个雁回小镇。
传令兵吹响了低哑悠长的号,自铜吼传出,穿透一切地低徊而去。
巨鸢上也回了一声长号,接着,无数个火翅同时发力,周围的云山雾绕的蒸汽疯狂地涌动起来——它准备要降落了。
第一把“雁食”天女散花似的飞落而下,底下的小崽子们都疯了,纷纷伸出手去抢。
可惜洒雁食的路段并不长,很快,巨鸢便沉到了暗河中,稳稳地停在了水面,落在了人们眼前。
船身森严,冷铁的微光中泛着说不出的杀伐气,船上传来的号声莫名悲壮,经久不息地回荡,整个雁回镇都被那“呜呜”的声音共振着,像是沙场中千年的亡魂齐齐醒来,应和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