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顾昀只是没条理,要真听进去,他讲的东西起码都是真实可靠的。
顾昀很小的时候就被他没轻没重的爹娘带上过战场,没在宫里过几年锦衣玉食的舒坦日子,十五岁又开始跟着一位已故的老将军南下剿匪,那以后就一直在行伍中打滚。
七大军种,除了铁蛟行于水中,他尚且不算太熟悉以外,其他全部交过手,打过胜仗,也吃过很多亏,因此说起各自的优点劣势如数家珍。
长庚听得如饥似渴,顾昀对他而言就像一座高山,他每天抬头望上一望,便是给一整天找了个低头前行的方向,再一步一个脚印地压抑住自己心里不适宜的想法。
不过顾昀本人却不认为这算什么教导。
他另外专门请了先生和武艺师父教导长庚他们,每天清晨无论是指点长庚和铁傀儡过招,还是天南海北地说他的见闻,在顾昀看来,其实都只是他挤出点时间来跟长庚玩。
长久的观察下来,顾昀并不认为长庚适合走他的老路,因为长庚在他面前永远是一副温和克制的样子,有几分小固执,但总体而言很讲道理。
顾昀觉得,他长大以后应该会是个翩翩君子,而不是什么神鬼退避的杀将。
这样一晃,转眼就到了年关。
新皇第一年登基祭天,改年号为隆安,当日便宣布要大赦天下。
既然是天下,当然也包括了囚禁于帝都的蛮族世子加莱荧惑。
皇上按捺了两个多月,用这种方法迂回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老狼王加一成岁贡的条件太有诱惑力,他又不想当面驳顾昀的面子,于是此事议一次压一次,户部的和安定侯的折子全都扣着拖延,一直拖到了天子祭天,总算见了分晓。
两行御林军分开两边,沈易纵马长驱直入,直跑到一身轻裘甲的顾昀身边,才“吁”一声停了下来。
顾昀看了他一眼,缓缓地拨转马头往回走去,沈易连忙跟上,低声道:“大帅,我看皇上这回是铁了心的要放虎归山,怎么办?”
“天子祭天是金口玉言,是向老天爷发了宏愿,覆水难收,我有什么办法?”顾昀面无表情地说道,“为了安抚我,张口许给玄铁营三十战车和四百钢甲,旨意已经下到灵枢院了,他仁至义尽到这份上,我还好意思为了那点小事没完没了吗?”
新皇刚过而立之年,比风烛残年的先帝更强硬。
顾昀无心弄权,皇帝强硬与否他并不在意,但问题是,皇上对边境的政策竟比先帝还要目光短浅。
两人并肩沉吟了片刻,顾昀开口道:“不过国库空虚也是事实,皇上新近继位,多少有些迫不及待——你不知道,昨天洋毛子‘大高帽’派了个尖嘴猴腮的使者过来,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下午,我现在耳边都嗡嗡。”
“……”沈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西洋教皇?”
在大多数大梁人心里,洋毛子家都十分不成体统,那“教皇”不好好在庙里烧香,整天戴个大高帽四处抛头露面,什么事都要搀和,皇帝说话反而不管用——这不是要翻天吗?
顾昀点点头:“说是要通商,昨日我陪着听了一阵,他们想将古丝路沿西域境内扩出一条大商路来,由我双方派兵镇守,保障往来互通,说得天花乱坠的,连地图和想象的实物图都画出来了,给皇上算了一笔忽悠账。”
沈易笑道:“通商是好事,你说得什么话?”
“没说不是——只是做生意的事我不太懂,”顾昀道,“但还是觉得,洋人若与我通商,他们未见得占得到便宜。”
这是实话。
西洋货自武皇帝年间便开始流入大梁了,那些个琉璃灯、西洋景之类的小玩意很是新鲜了几年,可惜都不长久,因为流入的西洋器物精致归精致,很多都要烧紫流金,一入中原,间接炒热了紫流金的黑市。
当年武皇帝感觉这么下去,国将不国,为了严控民间私用紫流金,他准备了软硬两手,在一天之内下了四道法令,着各地严查紫流金私用之事,抓一批杀一批,全部以谋反论处,概不姑息,先用高压铁腕勒住了这根国之命脉。
随后令灵枢院牵头,聚集了一大批民间长臂师,很快加班加点地仿出了一堆功能相近、但以烧煤上弦为动力的仿西货。
硬刀子卡死了紫流金出口,软刀子直接斩断了西洋货的市场——哪怕弄得到紫流金,谁还不愿意烧点便宜的燃料呢?再者西洋画花里胡哨,在中原人看来,多少有点上不得台面。
真正的西洋货很快便被仿物取代,洋商人的东西在中原一代卖不出价。
反而是丝绸一类的细巧物件,听说在洋毛子那里火得不行。
顾昀道:“既然没有好处,也未必有好心啊。”
沈易默然无语片刻:“皇上怎么看?”
顾昀的嘴角翘了翘,露出了一个说不出是酸是辣的笑容,说道:“皇上有恃无恐,他觉得有我玄铁营镇守西北,大梁便能刀枪不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本事,你说我愁不愁?”
沈易想了想,问道:“皇上是当着你面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