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被隆安皇帝留下的顾昀也才堪堪赶着宫门落锁之前离开。
四方战备调配要经安定侯看过才能上报军机处转呈皇帝报批,本来最新的紫流金调配方案在大朝会后就要交给顾昀,谁知皇上一留便将他留到了这个点钟,沈易只好一直等到了夜幕将临,正百无聊赖地打哈欠时,才看见顾昀慢吞吞地往外走来。
“怎么这么半天?”沈易迎上去,“我还以为你又因为什么和皇上吵起来了。”
顾昀接过他手中准备上呈的折子,随手翻了翻:“等我拿回去看——有什么好吵的,都这把年纪了。”
沈易:“……”
他一脸震惊地看着顾昀,舌头打结道:“这……这把年纪?大帅,你没事吧?皇上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居然把一天到晚臭美的“西北一枝花”说成了“这把年纪”!
顾昀惆怅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肩头,小太子趴在他肩上流的哈喇子还没干。
人要是光棍的时间长了,就总是容易觉得自己还青春年少,不料一不小心已经成了“叔公”辈,这才恍然想起来,要以自己这岁数,倘若换成个寿数短的,大概半辈子都过去了。
“没什么。”顾昀边走边心不在焉地说道,“可能被大朝会吵得气闷了,跟我说了几句丧气话……皇上那个人,从小爱争强好胜,干什么都非得压过别人一头,刚登基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泰山封禅之事的,这些年弄成这样,他……唉,也不容易。”
沈易背负双手,默默地听着,每次牵扯到这些皇家烂事,他都觉得十分心累,以那已经进了皇陵的元和先帝为首,一个比一个反复无常,三天好了,便让你荣宠无双、恨不能权倾天下,两天恼了,转眼让你变成个阶下囚,弄不好小命都不知吊在谁的刀锋上。
就说元和先帝,要是早能快刀斩乱麻,现在顾昀再投胎都差不多能娶媳妇了,偏偏那位又想除掉顾家,又几次三番不忍下手,像个狠心端了虎窝的猎人,干都干了,偏不舍得杀那幼虎,非得抱回家当猫养,杀得情真意切,宠得也情真意切,结果养出了顾昀这么一个情义深重的“祸根”,真不知是成是败。
沈易叹道:“咱们在外面打仗的不知道朝中难处,回来才晓得雁王殿下这一年多真是不容易。你猜怎样,我爹昨天还在跟我念叨,说我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本来我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也是世代科举,正经八百都食皇粮俸禄的,当年我一意孤行要进灵枢院,我家老头倒是没怎样,三姑六婆都疯了,后来又从灵枢院里跑出来跟你从军,更不像话……唉,都别提了,在我们家那些姑姨娘舅眼里,我简直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败家子。”
顾昀不满道:“实打实的军功在身,怎么就败家了?”
“说的就是,不过现在我家老头反而有点庆幸,”沈易道,“他说如今朝中四下都是暗流,局势也越来越复杂,反而不如跟着你在外面打仗来得踏实,起码炮口刀尖都是对准敌人的。”
顾昀心里却没多踏实,反而塞得更严实了,他不知道长庚在纷乱的朝堂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迄今为止,军机处都仿佛只是一个特殊时期,为了全国上下“以战为先”而统筹国力、协调群臣的临时机构,虽一干权力仿前朝制度,乃是国事中心,直接上呈皇帝统领六部,但其中每个人还保留兼任了原有职务,好像一旦战事平息,军机处就能随时裁撤一样。
以雁亲王为首,军机处一直都围着皇上和各大军区所需转,其中所有人的立场似乎都在迷雾重重之后。
“不说这些糟心的,”沈易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对了,雁王殿下还在侯府住吗?你跟他到底算怎么回事?”
顾昀:“……”
沈易一点也看不出他那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兀自喋喋不休道:“我听人说了,以往雁王殿下在军机处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最近才开始按点来按点走,算起来好像就是从你回京开始……唉,要说起来,他要不是特别当真,想必也不敢拿你消遣。”
他三纸无驴地絮叨了一通感慨,也不知是感慨雁亲王不容易,让姓顾的赶紧从了,还是告诫顾昀此情惊世骇俗,当断则断——反正顾昀是没能领会精神,皱眉道:“没明白,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此事该怎么办,”沈易抓耳挠腮道,“就是替你发愁。”
顾昀:“……”
他感觉沈易不是在替他发愁,完全就是在给他添堵。
不过睡都睡了,沈易这话连同感慨一起,都已经晚八辈子了,可任凭顾帅脸皮厚有三尺,这等“实情”也实在不便昭告天下。
他一眼瞥见沈易仍在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似乎没有要各回各家的意思,便没好气地挑眉道:“你还跟着我干嘛,准备去侯府围观一下我是怎么发愁的吗?”
沈易讪笑一声,讷讷道:“子熹,咱俩这么多年交情了,让我蹭顿饭行吧?”
顾昀奇道:“你家穷得揭不开锅了?”
沈易一反其碎嘴常态,扭捏支吾了半晌,才道:“我爹……最近想给我张罗一门亲事,那个……有点太热情了,我惹不起他老人家,只好四处躲一躲——哎,你差不多行了,别笑闪了腰,有这么恩将仇报的吗?哦,你有愁我替你发,我有愁你幸灾乐祸……”
顾昀笑得喘不上气来:“我……真是长见识了,头一次看见因为被逼婚吃百家饭的将军。”
沈易:“……顾子熹,咱俩交情还在吗?还在你就赶紧闭嘴,请我吃顿好的,还能原谅你。”
他真后悔没趁着顾昀爬不起来床的时候好好报仇雪恨一番,果然老实人就是挨欺负。
顾昀笑累了,才敷衍地安慰道:“快知足吧,有人催逼是老父健在,我想让人催还没人催呢。”
沈易听了神色有点落寞道:“我爹可能是怕我死在战场上,着急给沈家留后吧。这么多年了,我也确实没让他省心过,就是……我这个人自己知道,天生琐碎得很,倘若有了老婆孩子,心思恐怕就难留在边疆了,你本来已经够孤苦伶仃的,我要是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