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同情道：&ldo;方才我也是，刚跪下痛得很，过一会儿便好了。&rdo;过了一会，阿斗果然觉得膝上疼痛渐消，两腿像木桩似的没了知觉。见姜维东摇西晃，忙微微侧过身，把他扛住，俩少年肩膀互抵，斜斜靠在一处。随口扯着闲话，苦中作乐，倒也不甚无聊。阿斗早把诸葛亮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听得姜维浑身恶寒，阿斗又道：&ldo;你说，打翻个药碗，姨娘不喝那药就死了？犯得着发这么大火，军师是更年期还是怎么的……&rdo;姜维灵机一动，笑道：&ldo;是我傻了，该让主母先喝药，喝完再绊那侍女，这样八成不会挨罚。下回得等送完药，出房时再整她。&rdo;阿斗笑道：&ldo;对，军师定是气那碗……&rdo;不知为何，心里忽生一念，阿斗打住话头，转头看了姜维一眼，道：&ldo;先生为什么要亲手熬药，再让人送去，不让姨娘自己……&rdo;姜维目中颇有惧色，似与阿斗想到同一件事上，失声道：&ldo;公嗣，你想多了，主母身体不是好好的么？&rdo;阿斗忙打了个&ldo;嘘&rdo;的手势，蹙眉低声道：&ldo;姨娘生不出小孩，会不会就是军师弄的鬼？&rdo;俩少年想到此处，头上烈阳炽热，浑身却如坠冰窟般地打了个寒颤。均是约好般的不敢再提这事。早饭是在孙尚香处吃的，午饭未吃便来罚跪，挨罚的正主儿还没倒，陪跪的却要倒了。阿斗实在扛不住，见姜维闭着眼，便垂手动了动，把袖子垫进膝下，再转头偷瞥姜维时，只见他嘴角微翘。&ldo;笑什么。&rdo;&ldo;没笑什么。&rdo;姜维把头侧过来，蹭了蹭阿斗额角，道：&ldo;你别跪了，起来罢，待会咱俩都倒了，谁背我们回家。&rdo;阿斗一想也是，看诸葛亮那样一时半会回不来，军机处今天定不会有人，若跪完都走不动，说不定都得在这躺到明天早上，自己不能再跪，才能把姜维背回家去。阿斗手足并用，转了个身，咬牙坐在磨刀石上，揉了揉腿，膝下已是红肿，道：&ldo;我人不跪，心陪你跪。&rdo;姜维更是好笑，点了点头，二人一同望向那院中日冕，已近酉时。许久后，姜维忽道：&ldo;我以后当你的将军，为你披甲征战。只要你高兴，赢了，我不要封赏；输了，我战死沙场。&rdo;阿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片刻后方答道：&ldo;像我爹和二叔，三叔，军师，师父他们那样。&rdo;姜维&ldo;嗯&rdo;了一声，不再出言。这一刻，阿斗隐隐觉得，自己那个大耳朵长臂猿老爸，其实还是很有点本事的。丹青绘卷公元二一一年，刘备亲自率军，发兵汉中，取道益州。大战前夕风声鹤唳，城内却是传报奔马处处，火把满街夜不眠，军需用品源源出城，于城外装车，粮草从四面八方运来，聚于平原外。城门处搭起誓师高台，油盆烈火映红半边夜暮。刘禅背着姜维，两名少年郎穿过长街，回了赵云住处。赵云不知去了何处，料想这时间不论留守还是随军，交接预备之事均忙得焦头烂额，无暇再顾他们。阿斗推门进屋，背过身，让姜维坐在榻上，看姜维肿得发红的膝盖，姜维问道：&ldo;你肚子饿不？师父不在家，晚饭还没着落呢。&rdo;阿斗耸了耸肩，转身去打了盆水，蹲在地上帮姜维洗脚，清水浇上膝头，冰凉沁骨，姜维舒了口气。阿斗为他洗完脚，童心忽起，重重捏着姜维脚踝，那处本是个穴位，姜维吃不住酸，失声道：&ldo;停！&rdo;使力挣扎，便把水溅了他满身，当即二人扭来扭去，笑成一团，阿斗方正色道：&ldo;我去买点吃的，师父有留钱么？&rdo;出了外间，听姜维在内间道；&ldo;红桌小木屉里。&rdo;阿斗随手拉开木屉，见屉中孤零零躺着一枚铜板，&ldo;啪&rdo;地一声把屉摔上，弯腰去拉下面把手，道：&ldo;第几层？&rdo;边拉风箱般把抽屉开来开去，最后一层只有一块大理石镇纸，压着一张薄宣。内间答道：&ldo;第一层便是，别的没了。莫乱翻师父东西，否则等他回来，仔细你的皮……&rdo;阿斗笑着展开宣纸，纸上以水墨绘着一个女人背影，浓墨氲得满纸均是冬气，那女子身穿一袭素衣，袍带直拖到地，与满地皑皑白雪同成一色，一根梅枝挽起满头青丝，高雅出尘之气尽显无余。&ldo;画功不错。&rdo;阿斗道：&ldo;师父的老婆还是情人？&rdo;姜维笑道：&ldo;不知，上回我偷看一眼，便挨了十板子。&rdo;阿斗撇嘴道：&ldo;说不定转过脸来就是个对眼儿！&rdo;姜维发出一阵爆笑，阿斗径取了赵云留在抽屉里的铜板，心生难过，小声道：&ldo;师父存款就这么点，真不会理财……&rdo;阿斗把赵云的全副家当--大钱一枚在手里抛来抛去，出门右拐，买了两个烧饼，烧饼里破开两半，夹着红油腊肉，烧饼摊边有腌制泡菜，供买家取了配饼。阿斗把烧饼用油纸一包，又取过盛泡菜的海碗，兜起衣襟，不由分说就朝里倒了半碗。&ldo;怎么。&rdo;阿斗见那烧饼摊老板与数名顾客均瞪着自己，便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心中不忿，又道：&ldo;泡菜值几个钱，老子是荆州城太子爷！&rdo;&ldo;……&rdo;籍着昏黄夜火，顾客与老板终于认出，那抢了半海碗泡菜，扬长而去的正是荆州牧独子……顿时呼啦啦晕了一大片。夜间阿斗姜维二人吃一口烧饼，就两三口泡菜，只吃得嗓子咸涩，喉渴无比，又各灌了两大瓢水。阿斗也不回州牧府去了，便在姜维旁边睡下。跪了一天，均是疲惫，阿斗拉过姜维手臂，枕在身下，互相抱着便入睡。梦里，那水墨画女子背影朦胧，阿斗总觉得她与自己关系极近，然而中间终究隔了一层，似是笼着一层轻纱，想伸手去触，却摸不着半分。&ldo;她是谁？感觉倒挺亲近的。&rdo;阿斗又看到这幅画了，却是半个月后的清晨，在孙尚香房中。几是一样的泼墨技法，那画裱着金边，悬在极不起眼的角墙上。孙尚香还未起床，侍婢把一坛蜜封好口，放在桌面，这是小主公大清早过来索要，欲带回去给姜维调蜜水喝的。&ldo;信？&rdo;阿斗朝桌上看了一眼，一封锦青薄笺安静躺着。侍婢小声道：&ldo;江东送来的家信。&rdo;阿斗点了点头，见那侍女眼中颇有惧色，便不再问，转头端详那画，他不急着回去了。少顷孙尚香洗漱完毕，打了个呵欠，盈盈坐到桌旁，慵懒一笑道：&ldo;阿斗想娘了？这月家信早来了十天？&rdo;阿斗只道&ldo;娘&rdo;是孙尚香自称，遂回头笑道：&ldo;想姨娘这儿好吃的来了。&rdo;孙尚香嗔道：&ldo;别在你娘画像下站着了，待会又眼红红的，过来。&rdo;阿斗失声道：&ldo;什么？她是我亲娘？是甘夫人？&rdo;孙尚香怔在当场，阿斗顿时觉得这一问大是不妥，忙笑着拿话来岔，道：&ldo;不不，我是说，我都忘记我娘长啥样了。起得早脑子没昏完……&rdo;孙尚香叹了口气，道：&ldo;过来罢。&rdo;阿斗踱了过去，忍不住又蹙眉问：&ldo;我娘长得如何，好看么？&rdo;孙尚香只道阿斗傻气发作，让他坐下，玉手揉了揉阿斗头发，笑道：&ldo;你娘不好看，怎地生出你这瓷人来？照照镜子，这眉清目秀的小美男胚子不就与你娘似了个八九分……&rdo;孙尚香见阿斗魂不守舍，怕勾起他怀母悲伤，道：&ldo;来，姨娘给你念念，看东吴有啥好玩事儿，别再想那画了。&rdo;阿斗注意力浑不在孙尚香的家信上，无数场景呈于脑海中：甘夫人曾是三国著名的美女，当年赵云如何单骑匹马，突破十万曹军防线，回头搭救甘夫人与糜夫人，糜夫人跳井，甘夫人却被赵云拦住。甘夫人是三国时代著名的美女，英雄救美，赵云如何力阻她寻死，如何劝慰，如何担保……是&ldo;子龙奉主公之命前来搭救夫人，纵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不让夫人受半点伤害，求夫人万勿轻生。&rdo;还是&ldo;人谁无死？&rdo;又或是彼此凝视，简单一句话：&ldo;子龙绝不会败，夫人请把性命托付于我。&rdo;然而千言万语，终化成一道枷，六个锁；朋友妻，不可欺。原来这许多年，赵云一直把倾慕藏在心里，是在长坂坡救主时爱上甘夫人的，还是在投奔刘备时，便对她一见钟情，却从无半分表露？赵云自来到刘备麾下，便坚持不再娶，料想已是在赤壁之战以前。过了数载，甘夫人身染重病，魂归离恨天，赵云每天对着容貌颇似甘夫人的小徒弟，那又是怎样一种折磨？抛妻弃子，狼狈奔逃的刘备；力敌万军，重情重义的赵云……阿斗的思维便似脱缰马匹，再听不到孙尚香的哭声，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