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斗忽记起那枚铜钱,道:&ldo;最后的不算!&rdo;旋伸手进箱去掏。赵云忙阻道:&ldo;别胡闹!&rdo;&ldo;哑巴给我的铜钱……&rdo;&ldo;快走!都看着你呢!&rdo;赵云拉着阿斗要走,阿斗那手却卡在募捐箱的洞里,周围香客哭笑不得看着这一幕,议论纷纷,直折腾了好一阵,刘禅才胜利了,取出一个铜板。赵云颜面尽失,挟着小徒弟逃之夭夭,一世英名,付诸流水。两人并肩出了观,走在街上,头顶悬着琳琅满目的花灯,阿斗只觉心情大好,此刻美景良辰,方有了欣赏的兴致。阿斗笑着问道:&ldo;师父去老君观里祈愿?&rdo;赵云随口解释道:&ldo;本在猜灯谜,街角遇到个算命的小先生,指了观里让我去拜,说有命中注定的……有人在那处等我。&rdo;阿斗听了前半句,&ldo;啊&rdo;了一声,便没去想那后半句,问道:&ldo;小先生?长啥样?&rdo;赵云形容了一番,阿斗微愕,正是先前那扛着招幡的小男孩,还好给他买了糖吃,这世道高人可真不少。阿斗拿着铜钱对灯光端详片刻,翻过来道:&ldo;好像不是我那枚……&rdo;赵云哭笑不得道:&ldo;收好,想要什么,师父给你买就是。&rdo;这承诺不亚于情侣之间的六字箴言&ldo;这是卡,随便刷&rdo;,直听得阿斗心花怒放,想买东西的人往往不计较价值多少,却爱听此类应允,唯为那一点满足感而已。阿斗本没想买的物事,这时却来了兴头,随眼瞥去,见一人扛着麻杆,上插无数五颜六色风车,在春夜风里转得缭乱,心中一动,仿佛朦胧想起一件事来,却又说不真切,遂笑道:&ldo;师父给我买个风车罢。&rdo;赵云笑道:&ldo;还记得从前那事呢。&rdo;旋截住那人,买了个风车来,递到阿斗手里,又买了包糖炒栗子,二人沿街缓缓走着。赵云只占了靠街一旁,有意护着阿斗,免得人来人往挤了小徒弟。阿斗好奇问道:&ldo;啥事?不记得了。&rdo;两人寻河边一处干净地坐了,眼望无数浮灯沿河水缓缓飘向下游,映得黯夜水面如繁星点点,银河浩瀚。赵云笑道:&ldo;既真忘了,何以要买风车?&rdo;赵云似是沉浸在回忆中,又道:&ldo;你三岁那年,师父上元节去逛灯市,也给你买了个风车回来,你喜欢得很,搬张小板凳,坐门口看了一晚上。&rdo;阿斗失笑道:&ldo;有这么傻?&rdo;赵云笑着点头道:&ldo;我看你傻乎乎的,没想那许多,有事便走了,后来你睡着了,被侍婢抱回房去。&rdo;&ldo;夜里雪一下,把风车冻住,大风一来,吹得只剩根光秃秃的竹篾。&rdo;阿斗听了大笑,赵云莞尔道:&ldo;隔天早上一起来,见风车没了,你便大哭,直哭了许久,当真不记得?&rdo;阿斗摇头道:&ldo;好像记得,又记不清楚,后来呢?&rdo;赵云答道:&ldo;后来年年我都记着这茬,逛灯市得给你带个风车,想让你放在房里,可又不转,只得鼓着腮帮子吹一晚上,真是遭麻烦事……&rdo;阿斗笑得捧腹,赵云又唏嘘道:&ldo;到前几年,你便说不是小孩儿了,不要这玩意,师父才没再买。&rdo;阿斗忍不住问:&ldo;还有啥糗事儿,师父再给我说说?&rdo;隐隐约约,他对这具身躯空白的记忆很是好奇,曾与赵云有多少交集,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末端又有一点光在吸引自己不断探索。真正的阿斗,是否也像现在的自己这样迷恋赵云?还是只把他当成父亲一个普通的臣子,不屑一顾?赵云想了想,择几件趣事细细说来。无非就是赵云给阿斗堆了个雪人,雪人化了,大哭。学走路摔跤了,大哭。在府里被狗追了,大哭……总之只要是他的事,便无一不是与哭有关,最后都在赵云的怀抱中入睡告终。阿斗微笑看着赵云,有点诧异,他竟是对自己这么在意,远远超出了一名武将对小主公的关怀,且对从前的那些鸡零狗碎的小事,记得如此清楚。&ldo;那只布老虎,你还记得不?你每天抱着它,睡觉被拿走了便会……&rdo;赵云说到此处,忽然沉默了。阿斗知道他想起了甘夫人,心中难受,忙笑着岔道:&ldo;看来我有老爸的真传么?&rdo;赵云被逗乐了,笑道:&ldo;你刚出世那会,水镜先生抱过你,是这么说来着,嗯……&rdo;赵云学着一副老学究的口气,正经道:&ldo;颇像其父,颇像其父!&rdo;阿斗与赵云同时大笑,不约而同地想到,那时刘备被司马徽讽刺爱哭,脸色定是与茄子无异。河面上浮火已逝,长街中花灯被纷纷摘走,人散市声收,渐入冷清之境。&ldo;夜深了。&rdo;赵云拉着阿斗起身,道:&ldo;回去歇下吧。&rdo;阿斗微有点失望,道:&ldo;这就走了?&rdo;赵云看着阿斗清澈双眼,笑了笑,答道:&ldo;来日方长,过完一年又是一年,何必感伤?&rdo;那话一语双关,仿佛在告诉他什么,然而此时阿斗却全然不懂,有什么东西正挤满了他的内心,是一种酸楚与冲动,又似乎是迷路后的恐惧。阿斗忽道:&ldo;师父,阿斗喜欢你。&rdo;赵云啼笑皆非,点头答道:&ldo;师父也很喜欢你,本事没学好的徒弟,往往最得师父宠爱。&rdo;说着为这狗屁不通的逻辑笑了笑。又道:&ldo;也不知伯约是否会怪师父与军师偏心……&rdo;阿斗不顾一切地打断道:&ldo;不是那种喜欢,是……师父,是月英师娘对先生的那种喜欢,是我娘对我爹的喜欢。&rdo;他昏了头,接着道:&ldo;是师父,对我娘的那种喜欢。&rdo;说完这句,阿斗下意识地觉得不妥,心头难过无比,自己又一次伤害了赵云。他剧烈喘息,把涌到鼻间的酸楚艰难地忍了回去,等候一个迟早要来的审判。锦囊妙计上元节的灯火仿佛筹备了整整半个正月,只为了在这游灯时节昙花一现地绽放,元夜一过,灯笼便被收了回去,干净且彻底,不留丝毫痕迹。那转瞬而过的欢娱尽数消失,一如阿斗在这寥落子夜的心情。行人三三两两从他们身旁经过,并好奇打量这面对面站着的二人,那眼神中充满好奇,以及对他们身份,关系的揣测,是父子?师徒?公子与他忠厚的,执着的侍卫?抑或是另有其他?阿斗只觉嗓子干灼,几次想转头离去,却终究迈不出第一步,只得等候赵云的回答。许久后,赵云道:&ldo;阿斗,你知道荆州江畔,渔家养的鹅不?&rdo;阿斗茫然摇头,赵云微笑道:&ldo;雏鹅于蛋壳中破出时,第一眼见到之物,必将把它当成父母,于是便认了个死理,譬如第一眼所见是人,终日便跟在人身后,所见是块红布,亦会日夜守在布旁。&rdo;阿斗明白了,赵云想说的是雏鸟情结,他无力反驳,只得任由赵子龙仿佛遥远的声音传入耳内。赵云又道:&ldo;师父不是草木,很承你的情,但……&rdo;说到此处,赵云踌躇不语,似在思索该如何对阿斗说,方能令他稍稍好过。阿斗看在眼中,忽对自己生出说不出的厌烦与疲倦,答道:&ldo;我知道了,不用说了。&rdo;他只想转身逃离赵云的面前,却被赵云一把拽住手臂,沉声道:&ldo;公嗣!&rdo;他认真看着刘禅双眼,道:&ldo;公嗣,你不过是未分清这依恋之情,倾慕之心,你终是要娶妻生子的,师父此生唯一的期望,就是能有朝一日,亲眼看着你当个快活的小皇帝,坐在龙椅上。&rdo;&ldo;为此事,师父纵是粉身碎骨,亦不会有丝毫怨言。&rdo;&ldo;之后呢?&rdo;阿斗道。&ldo;之后。&rdo;赵云沉声答道:&ldo;你让师父去哪,师父便去哪。我可为你镇守边疆,战死沙场,统领禁军……你用沉戟给你的那一文钱,便可买到师父的命,&rdo;&ldo;然而现下,你若仍把我当作师父,便不得再想此事。&rdo;&ldo;终有一日,你会长大,会想明白,到那时候,师父已经老了,你亦会有你的家。&rdo;赵云微笑着摸了摸阿斗的头,道:&ldo;在你想明白之前,师父决不会离开你身边。&rdo;阿斗道:&ldo;师父,你喜欢我娘么?&rdo;赵云点了点头,不再瞒他,答道:&ldo;你已长大了,看到你,我便想起倩儿。&rdo;阿斗明白了,他喃喃道:&ldo;我不过是棵枇杷树。&rdo;赵云不解道:&ldo;何来此言?&rdo;阿斗摇了摇头,道:&ldo;师父,马超小师父叮嘱我,来向你磕个头。&rdo;旋即拜了下去,把额头碰在砖石地上,一阵生痛,再起身时,赵云却不伸手来扶,目光中露出一丝自己所熟悉的温柔神色。&ldo;我回去了,师父早点睡。&rdo;那是上元节过去之前,阿斗对赵云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