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把短刀准备好,就是为了这一刻‐‐褚桓的手在水下已经不动声色地割断了自己和南山之间的麻绳,他将麻绳另一端握在手里,以防南山手感不对察觉出来。完事以后褚桓趁南山还处在震撼中没有回过神来,游鱼一般地侧身豁开水面,往一侧滑了出去。他这一手时间与时机无不恰到好处,手法更是不易察觉,理应马到成功。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游走,就被人中途一把抓住了脚踝。南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回了目光,正清明又暗含怒意地注视着他。下一刻,褚桓脚踝处传来剧痛,仿佛是有一根筋被捉住了,不知南山用的什么分筋错骨的手段,他觉得自己的小腿顿时在冰冷的海水中抽筋了,当下使不上一点劲,被南山一手拽了回去。他的后背与南山的胸口相撞,小绿忙躲了一下,避免殃及池蛇。南山趁他腿抽筋抽得动弹不得,很快用自己的双腿缠住了他,腾出手来,扣住褚桓的脖颈,抬起他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窝上。褚桓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别的。南山无视身后劈头盖脸地向他们压过来的藤蔓,小声在褚桓耳边说:&ldo;你方才说过你爱我‐‐&rdo;褚桓嘶声说:&ldo;现在不爱了,我操你大爷,放开……&rdo;南山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了一个十分粗鲁的亲吻。褚桓没这个心情,几乎是任凭他施为,暗地里,他一边拼命地拉着那条方才被南山暗算得抽筋的腿,一边抬起胳膊,伸向南山的后脖颈。可他背对着南山,姿势别扭得很,南山立刻识破他的意图,只微微一侧头,就别住了他的手,守山人可怕的力量锁住了褚桓的四肢,南山低声叹了口气:&ldo;让我好好看看你,别挣扎了。&rdo;褚桓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行将崩溃似的低声说:&ldo;求求你,我求求你……&rdo;南山默然看着他,那一瞬间,守山人年轻的族长眼睛里闪过他有生以来最深沉的痛苦,随后,他在褚桓后颈上轻轻一切,力道分寸无不恰到好处。短暂的昏迷让褚桓放松的身体从海水中浮了上来,南山将只剩下的、只有大半个巴掌长的权杖竖直塞进小绿的嘴里,让它叼着,他摸了摸那蛇的头:&ldo;无论如何,不能让这火熄灭。&rdo;小绿似懂非懂地冲他露出懵懂的神色,南山苦笑一声,却已经找不到更可靠的人能够托付了。他最后又看了褚桓一眼,轻轻一拍小绿的额头:&ldo;走。&rdo;南山眼睁睁地看着那条大蛇拖着褚桓,缓缓地往远离他的方向游去。像是亲手放下了一朵火种。褚桓浮在水面上的手抽动了一下,应该是马上就会醒来。南山抬头望向那行将压到他们头顶的巨大阴影,不再耽搁,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阴翳之中。死地当整个海水山被坚如铁石的藤蔓缓缓包围的时候,天幕就全都黯淡了下来,一丝光也透不进来,连一直凶狠地穷追不舍的阴翳都融化在浓稠的黑暗中,像是回到了一片暗无天日的混沌里。此地唯有风。连海水都停止了流动,在这个足以引发任何人密集恐惧症的地方,居然只剩下风。严格来说,那是一阵气流,极其柔弱,又极其强硬,生生地将无可抵挡一般的藤蔓挤出了一条狭窄的缝隙,而后徐徐相伴,让人有种仿佛有谁在身边一直相伴的错觉。而事实是,在这个世界上,终于只剩下了褚桓一个人,他所能活动的空间,也终于只剩下了这么一条幽闭罅隙,通往未知。那些令人胸口怦然,追逐不休的所谓生机与希望,是否真的像这样,永远只有一线?毒蛇小绿从出生开始,就一直以漫山遍野的游手好闲为正业,还是头一次被守山人族长委以这样的重任。它游得并不快,似乎有点想回去,可是又不敢,碧绿的身影在族长权杖的光辉下闪烁着翡翠一般通透莹润的光。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它嘴里的权杖。所谓&ldo;权杖&rdo;,此时其实也只剩下了指头长,像古代电视剧里那些柔弱的火折。小绿收缩蛇尾,亲昵地缠在褚桓身上,犹犹豫豫地在他身上蹭了蹭。它已经是一条大蛇了,纵然比起同体型的其他蛇类来说,模样依然能算是清秀,却总归是面目狰狞的冷血动物,撒起娇来颇有些违和。南山下手并不重,褚桓只是片刻就醒了过来。但是……大概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几次片刻,是沧海桑田的吧。褚桓在一片悄无声息中开口说:&ldo;他就把你和我丢在这里了吗?&rdo;小绿发出&ldo;嘶嘶&rdo;的叫声,蛇信在他脸颊上扫过,也许是喝过圣泉水的缘故,它身上没有野兽那种特有的腥臭气息,只是让人觉得有点痒。&ldo;嘘,&rdo;褚桓将它从自己脸上捉了下来,扫了一眼手上近乎变成了一根真正的木头的权杖,而后似乎是一往无前地顺着气流替他撑起的狭窄缝隙,继续往山顶游去。他对小绿说,&ldo;安静一点,我们要去山顶找那块记录了所有秘密的大白石头。&rdo;他这话说得清晰明确,没有半句提及南山亦或是袁平,一步一步也仿佛是走得条分缕析,如同一切俱在掌握中,唯有眼神十分茫然。要去山顶,要在权杖烧完之前找到那块救命的大白石头,然后呢?其他种种,褚桓似乎都已经不愿意思考,一时间,他本能地屏蔽了所有该想的与不该想的,脑子里澄澈一片,只剩下&ldo;山顶&rdo;和&ldo;巨石&rdo;这两个贫瘠的关键词。就在这时,通道尽头自山顶往下,突然刮来一阵阴风,权杖上的火苗乱跳起来,褚桓想也不想地伸手挡住风,将那脆弱又无比金贵的火苗贴在胸口处。跳动的火苗微微被他挂在那里的小核桃吸收了一点。那火贴上褚桓的皮肉,焦糊的气味顿生,活人的血肉仿佛给那奄奄一息的火苗注入了某种奇异的生命力,褚桓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似的,哼都没有哼一声,似乎烧伤的不是他的皮,也不是他的肉。他只是迎着那风,木然地继续往前。&ldo;也许我在到山顶之前就会被烧死?&rdo;这个念头在褚桓心里一闪而过,然而他毫无触动,既没有觉得多严重,也没觉得多可怕,甚至没有考虑应对方法。好在,到了这灯下黑的地方,&ldo;它&rdo;仿佛是已经黔驴技穷,随着褚桓越发接近山顶,那一阵阴风很快过去了。权杖只剩下了打火机长。褚桓胸口被烫伤的血肉时而被海水扫到,这相当于是往伤口上撒盐,简直是一场酷刑,而他就好像烧坏了神经末梢,毫无触动。一直静谧无声地挂在他胸口是上的小核桃上突然有温暖的红光一闪而过,褚桓没看见,小绿却注意到了,它把头搭在褚桓的肩膀上,如同等待猎物一样专心致志地注视着那个随着褚桓呼吸起伏的小核桃。行至此时,他们已经能看见这座海水山的山巅了。褚桓的头顶是被南山撑开的、坚硬而深灰色的藤蔓,下方是无穷无尽的、如同凝固的海水,海水山的尽头处有一颗洁白如卵的巨石,竟然和南山按着他的手发誓的大白石头如出一辙……不,还要更高大。那大白石头至少有四五米高,异类一样地悬在整个海水山上,像是吸起整个海水山的楔子,众星捧月般地矗立在那里。随着褚桓接近山顶,他发现自己的双脚竟然逐渐踩上了实地,白石附近是一小片孤绝的地面,没有一滴海水。这海水凝成的山,似乎并不是一成不变由水构成,以那大白石头为中心,好像有一条固体的中轴。如果是平常,褚桓一定会在靠近之前仔细地研究脚下地面的材质,然而此时他的脑子里茫然一片,眼里只剩下了那一块几乎带着神秘色彩的巨石。这就是圣书了。褚桓脚步一顿,随即就要抢上前去,可也许是精神紧张,也许是在水里泡得时间太长了,他膝盖一软,踉跄着直接跪在了地上。将一整个世界的生死存亡压在一块石头上,这话要是让一年多以前的褚桓听见,一定会笑掉他的牙,可是此时此刻,他就仿佛魔障了一样,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将这东西当成了救命稻草。小绿在权杖落地之前准确地一仰脖子,叼住了权杖短小的把柄,褚桓苦笑了一下,回过神来,重新将小火把接过来,权杖此时对于他来说已经无法握住了,那小木棍的长度只勉勉强强够他用手指捏着。&ldo;这么长时间不是逃命就是打架,但愿我没把老山羊教的东西忘干净。&rdo;褚桓也不知道是在跟蛇说,还是在自言自语,火光下,白石头的背面光洁如玉,果然像那块婚约石一样,褚桓边说,边转到了石头正面,&ldo;我看看它写了什……&rdo;他的话音到此戛然而止。石头正面‐‐依然什么都没有。不,它没有正反,一块普通的山石有什么正反面之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