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他便正式出发一般,一马当先地往前走去。这一次,陆泉终于长了一回眼力见儿,闻言立刻举手高呼,兽人们无不附和,很快被他嚷嚷得杀气腾腾起来。华沂走在前面,关外的大风扬起他的头发,露出一张如同刀刻一般的面孔,却只是沉默。沉默的,还有另外一人。路达远远地站在队伍后面,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与阴郁之色,显得蜡黄蜡黄的,眼下已经出了青黑,连目光都仿佛凝滞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华沂留了一小部分人在此地&ldo;镇守&rdo;,其中就有路达和华沂带过来的青良。守城守关自然都有各地的人,既然老远地将他们带出海珠城,难道就是让他们留在这里看家的么?路达不傻‐‐相反,他思虑比一般人都要重些,想得太多,又都存在心里,有时候便难免有些心胸狭窄‐‐华沂虽然只字未提,但是路达知道,这是因为阿姝的缘故,他们的东海王甚至用心良苦地将青良也留下了,那青良一直在偷偷看他,一脸的欲言又止,青良从小心里就藏不住话,此时是为了什么,简直昭然若揭。路达伸手捂了捂胸口,那颗珠子……以及阿姝带血的指甲,全都被他贴着胸口放着。路达痛苦得快要死了,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这两天究竟是怎样度过的。可是他最后的理智告诉他,自己一个字也不能说‐‐尤其华沂别有深意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然而眼下战时不方便处理他,回去以后,华沂会把他怎么办呢?说不定……杀了他也是有可能的。他的师父说不定会阻拦一下,可是能起多大的用处呢?长安那人在这种事上一向中规中矩,中规中矩到叫人咬牙切齿,也许即便他知道这件事,也不过是低着头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说一句&ldo;按城规处理&rdo;。路达有时候甚至怀疑,他的长安师父是不是已经变成了那冰冷的城规的化身,当年在石洞中握着他的手教他尖刀的那个人……是不是早就被囚禁在那四四方方的城墙中,早就死了呢?又或者,长安天生就是个冷性情的人,就像他手中的刀锋一样锋利又无情,自己总是对他充满感情,同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都要低上一些,对他奉若神明、又爱逾珍宝,敬重他、崇拜他,甚至一度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可是长安心里怎么想呢?恐怕除了王,他谁也没有放在心上过吧?自己于他,说不定就像个小宠物一样,顺手救了,顺手逗逗,给口饭吃,过一阵子忘了……也就忘了。和那一无是处、只会假哭傻笑的鲛人一样。他只是个奴隶啊……是那不体面地死在他们手里的手下败将的儿子啊。这样一想,路达心里近乎悲愤起来。路达目送着华沂等人的背影扬尘而去,忽然转身大步往自己的临时帐子走去,青良犹犹豫豫地想要跟过来,被他歇斯底里地回过头骂的那句&ldo;滚&rdo;给吓得钉在了原地,手足无措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路达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ldo;杀了我又能怎样?&rdo;他低低地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来,&ldo;我算什么东西?谁管我怎样想的,谁管我的感情,谁管我爱谁不爱谁?!&rdo;他拼命地想压抑住自己喉咙里的哽咽,以至于满面狰狞,死命地在自己的临时床榻上锤了一下,像个被激怒的猛兽一样咆哮了一声。愤怒、仇恨与委屈已经充满了他的心,他似乎是路达,又似乎变成了一个别的什么人‐‐他不再震惊或者纠结于阿姝的身份,对这时的路达而言,阿姝是什么身份,已经无关紧要了。唯一重要的,是他爱那个女人,而她已经死了,尸体不知道被人扔到了什么地方,只剩下一片光华不再的指甲,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冷得让人脊骨发凉。路达的指甲掐进了床铺中,将脸埋在上面,传出闷闷的呜咽声。记忆中很多事失了真,只剩下那些偷偷摸摸地指着他的后背说三道四、面带不屑的年轻姑娘们,幼年是像小畜生一样被人轻慢地对待,随便打骂,或者还有更早的时候,那阴冷的囚牢,以及卡在手腕中疼到骨子里的镣铐……最后,定格在了长安那张疏离而冷淡的脸上。是了,当年他骤然听见那老疯子说得话,明明触动到了他的心,可事后却就那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难道不是因为舍不得当时的身份么?假装不知道,他就依然是那众人景仰的青良背后的汗毛都炸起来了,被夜风一吹,一头的冷汗倏地蒸发,叫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时,一道惊雷压了下来,像是一把利器,蓦地划过夜空,片刻后,仿佛压抑着什么不祥的雷声,才从大地深处隆隆地传响开来。从没有人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听到过这种仿如盛夏的雷,青良简直怀疑这是在预示着什么,他忽然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滚了起来,大步奔向了最外层大关的城楼上,焦急地往下望去,可是阴沉沉的夜色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天色愈加凝重,长安挂在几乎垂直上下的山壁上的藤蔓上,意识已经有些昏沉了,那石破天惊一般的雷声正好惊醒了他,他一激灵,这才感觉自己的手都有些松了,险些吓出一身冷汗来。长安脸上烧出来的红晕已经褪下去了,不知怎么的,惨白得就像是光泽暗淡的瓷。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阵子,每一下心跳都像是跳空了似的,整个胸膛都跟着没上没下起来,这叫长安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闭上眼,将藤蔓缠在身上,没受伤的手掐住了另一只手的无名指‐‐这是阿叶告诉他的方法,也不知是真管用,还是他的心理作用,过了片刻,长安似乎觉得自己好了一些。他睁开眼睛,微微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肩膀和胸口,继续一声不吭地往上爬去,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再一次险些要了他的命的潭水。随后,细密的雨打了下来。近海的地方比内陆的冬天好过得多,可毕竟还是天冷,冰冷的雨丝细密地落了下来,里面好像夹杂着冰一样,打在皮肤上,人不一会就冻得没了知觉。长安没理会,他就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整整吊在山崖上一宿,直到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云散开,第二天破晓的时候,他的手才第一次扒住那崖顶的石头。长安一身的青紫伤口,连下巴尖上都蹭破了一块皮,他几乎吃不住力气,努力了三四次,才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手腕上刮出一道长长的划痕,几乎是在双腿着地的刹那,他就倒在地上动不了了,连解下藤蔓的力气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