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和孩子只占据了半张相片,另外半张却是空的,有人用鲜红的水笔在上面打了个大叉。寇桐拿着那张照片,整个人都静止了,有那么一瞬间,黄瑾琛几乎有种错觉,好像他的呼吸都消失了。&ldo;是我。&rdo;过了不知多久,寇桐才犹如梦呓一样地说,&ldo;旁边的是我妈,打叉的地方应该是我……父亲。但是他在这个空间并不存在,所以所有有他位置的照片,都会有这么一个人空出来。&rdo;他用指甲轻轻地掐着照片纸,这期间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只听到纸张悉悉索索的声音:&ldo;我记得……他在这里。&rdo;&ldo;那天下着大雨。&rdo;寇桐轻轻地说,&ldo;他却很高兴,因为是他们两个的结婚纪念日……&rdo;记忆里褪色的东西好像浮光掠影一样飞快地闪过他的脑海,就像是尘封的宝箱被人突然揭开,里面所有的东西依然如旧,窗外仿佛响起细密的雨声,天阴沉沉的,压在城市的上空,空气也变得黏糊糊湿淋淋的。&ldo;他猛地推开门,大声说&lso;走,我们今天出去吃,还要照全家福。&rso;&rdo;寇桐的瞳孔好像陡然没了焦距,透过旧照片,落到不知多少年以前的……失落的岁月里,&ldo;我们一起出了门,吃了东西,然后在饭店对面的影楼里拍了很多照片,还放大了一张在客厅里。&rdo;&ldo;怎么,小时候过得不好么?&rdo;黄瑾琛低声问。&ldo;他不喝酒的时候,是个爱说爱笑的男人,喝了酒以后……&rdo;寇桐顿了顿,平平淡淡地轻声说,&ldo;就不是人了。&rdo;黄瑾琛试探地伸出一只手,握住寇桐的手背,感觉他不受控制地挣扎了一下,整个人打了个机灵,大大咧咧的寇医生突然之间对别人的触摸变得极为敏感,黄瑾琛问:&ldo;是家庭暴力么?&rdo;寇桐点了点头:&ldo;他不许我妈和别的男人说话,从年轻的时候起,他就是个不要命的,靠混居然还混出了点名堂,人到中年,更不像话,我后来翻过他的案底,好像还有过涉毒的记录。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喝酒,然后……&rdo;&ldo;他打你妈妈?你呢?&rdo;黄瑾琛问,&ldo;碰过你么?&rdo;寇桐的侧脸绷得紧紧的,不知道是回想起了什么,半晌,才冷冷地笑了一声,手指点过那个血红的叉子,并没有正面回答黄瑾琛的问题:&ldo;真想杀了……他。&rdo;黄瑾琛有股野兽一样的直觉,尽管他完全不明白什么是记忆的规律,什么是知觉,什么是非结构性诊断,但他就是觉得,不正面回答问题本身就是一种逃避,即使他本人不想逃,本能却依然让他技巧性回避。于是黄瑾琛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逼问:&ldo;回答我,他打过你么?&rdo;&ldo;他掐过我的脖子。&rdo;过了好一会,寇桐才艰难地说,好像有些呼吸困难似的,声音愈加细弱,&ldo;他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墙上,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呼出的气里都是酒味和臭味。就像个怪物。&rdo;黄瑾琛心里一紧。&ldo;我妈尖叫着扑上来,他随手把她推到一边,扔下我,用酒瓶子砸她的头。打了她很多下……酒水和血混在一起‐‐直到她一动也不动地躺在了地上。&rdo;&ldo;然后呢?&rdo;黄瑾琛放柔了声音问,&ldo;然后她怎么样了?&rdo;&ldo;然后他几个兄弟正好来家里,不知道有什么事,一看要出人命,才把他拉开。她被送到医院了。&rdo;寇桐说,&ldo;每次都是这样,他醉酒,打她,然后酒醒了,后悔不迭,下跪,道歉,毒誓……&rdo;&ldo;闹成这样,她还愿意和他一起么?&rdo;&ldo;她出院以后,就带着我回家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这个酒鬼。&rdo;一声巨响,女人的尖叫和小孩突然爆发出来的歇斯底里的哭声,男人的怒骂……那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仿佛能直接击中一个人的灵魂一样,寇桐突然伸手抱住头,手指尖发白,死死地抵住太阳穴,靠在床头上团成一团,肩膀从毯子里露了出来,衬衣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他削瘦而蜷缩着的肩膀上。黄瑾琛搂过他的肩膀,不顾寇桐的挣扎,死死地把他按在怀里。&ldo;嘘……&rdo;他说,&ldo;没事,你看,空间还没有异常震动,我们还不需要凉水,冷静一点。后来没走成么?&rdo;寇桐闷在他怀里,连声音都显得有些低沉:&ldo;……他突然扑上来,锁上了门。打晕了她,然后拖在地上,一直拖走……像是拖着一具尸体,期间狠狠地盯着我。然后把她锁了起来。&rdo;&ldo;非法拘禁么?&rdo;&ldo;嗯。&rdo;&ldo;然后呢?&rdo;这回寇桐久久地没了声音,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睛:&ldo;想……不起来。&rdo;黄瑾琛沉默了一会,可毕竟不是专业的,虽然隐隐猜到想不起来的地方才是最关键的,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过了一会,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契机点,问:&ldo;你手上的伤,是自己割的么?&rdo;寇桐一震。&ldo;是那个时候割的么?&rdo;&ldo;……不是。&rdo;寇桐挣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仰头看着被打下一片影子的天花板,&ldo;那是后来的事,她过世以后。&rdo;&ldo;为什么呢?&rdo;黄瑾琛问。寇桐闭上眼,看得出他想尽量平静下来,可是眉间一直在微微颤抖,过了一会,他睁开眼,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果然心理医生不是那么好当的,黄瑾琛蹭了蹭下巴。他拿起被画了叉的照片,看了看,评论说:&ldo;你妈那时候脸色不如现在好看。&rdo;寇桐苦笑一声:&ldo;脸色好看才怪吧?&rdo;&ldo;唔……&rdo;黄瑾琛看了她一会,描述说,&ldo;她脸上都没肉,瘪下去了,嘴唇也青青紫紫的,显得一脸病容,不精……&rdo;寇桐突然睁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ldo;你说什么?&rdo;&ldo;我说她一脸病容,不精神。&rdo;黄瑾琛重复了一遍。&ldo;不是这句,你说她嘴唇青紫……&rdo;黄瑾琛骤然感觉到那熟悉的震动传来了。他纠结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凉水,事到临头却怎么也舍不得用凉水去泼他‐‐正常人都要阿嚏几声,寇桐本来就发烧,这不是不要命了么?&ldo;嘴唇青紫……&rdo;寇桐恍然未觉,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灰败极了,几乎就像个死人,&ldo;对……她嘴唇总是显得发青,因为她有心脏病。家里……有个药箱,常备着她的速效救心丸和硝酸甘油。&rdo;他的语速越来越急,房间里的震动也越来越大,客厅里兵荒马乱起来,又有人开始玩命地敲门喊&ldo;地震&rdo;,黄瑾琛没理会,他只是越来越心惊,隐约感觉到了寇桐下面要说的话。&ldo;她被锁在一个小房子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我试过很多种方法,家里有他的人随时看着……我保护不了她,也救不了她,哪怕接近她的房间,都会被人飞快地捂住眼睛抱走……&rdo;寇桐眼角竟然湿了,他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眼泪却一串一串地滑下来,烫手,&ldo;我只能……只能解脱她。&rdo;&ldo;我只能解脱她。我只能……解脱她……&rdo;他一遍又一遍近乎癫狂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重新目睹了那个无能为力的瘦小男孩,把小药瓶倒空,救命的药片洒在沙发底下,然后一直等到她有一天病发,呼吸不了,脸上泛出青紫色,眼睛往后翻去,像每个垂死挣扎的人一样丑陋……难得有点神智的男人疯了一样地翻箱倒柜找药,只找到几个空空如也的瓶子。十岁那年,一个小男孩以他最大的勇气和计谋,谋杀了他的妈妈。他知道他这一辈子,自己再不会那样深刻地爱回头整个屋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地板裂开了一条缝,随后一切震动诡异的停止了,寇桐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一把推开黄瑾琛,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本来已经干了的眼睛里不知道怎么的又泛起泪花。过了好一会,他才抽着冷气说:&ldo;你妹啊……&rdo;黄瑾琛做无辜状。寇桐捂着嘴的手没有拿下来:&ldo;不是让你用凉水,凉水的么?!&rdo;黄瑾琛用脚尖把地下的盆子踢远了些:&ldo;我怎么舍得用凉水泼你?&rdo;&ldo;……&rdo;寇桐恶狠狠地盯着他,&ldo;那你就舍得咬我舌头么?都出血了我靠!&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