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感觉到浑身似乎有微小的电流通过,不疼不痒,只是微许有些麻木,又重新感觉到了那天他躺在那冰冷的仪器上的那种空茫感,似乎脱离了自己的身体,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有什么东西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大脑,好像拼命地往他身体里拥塞似的。渐渐的,苏轻感受到了程未止说的那种疼痛,他明明睁着眼,却看不清楚任何东西,仅存的意识不能判断自己是不是流了眼泪,只是觉得难受极了,也悲伤极了。他想放声痛哭,可是身体不听使唤,绝望像是一个嫩芽,慢慢地从他心里长出来,把所有的记忆都染成无边无际的灰暗。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叫着他的名字:&ldo;苏轻,妈妈的小伙子……&rdo;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扇门,惨白惨白的,苏轻迟疑地伸出手去,推开它,就看见了那曾经美丽的女人顶着因为化疗而光秃秃的脑袋,渴求地看着他。她的脖子特别细,好像已经支撑不住脑袋一样,拼命地想从枕头上支起来,又一次一次地失败。她身上插满了各种透明的管子,像是整个生命都被系在了那里,不能解开,解开就散了。女人对他招招手:&ldo;来,到妈妈这里来。&rdo;一双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苏轻回头一看,是苏承德,他自己仿佛缩水了,缩回到那个怯懦而又迷茫的少年时代,他迟疑着,一步一步地走到病床边上。苏轻想起来,这是他见他妈最后一面‐‐女人抬起枯瘦的手,苏轻立刻弯下腰,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她露出一个温柔又吃力的笑容:&ldo;好好吃饭,长大个子,像你爸爸一样……&rdo;这就是她的遗言了。苏轻哭了起来,那哭声却仿佛从别人嘴里倾吐出来,充斥着四面八方,挤在他的脑子里,他的整个意识世界都回响着那此起彼伏的痛哭,越来越尖利,越来越响亮,刮着他的脑子和身体,像是一阵无法抗拒的龙卷风,苏轻觉得,意识里那个少年时代的自己,就要被这风给撕裂了。那一瞬间,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对他说:&ldo;不要迷惑。&rdo;不要迷惑……什么?不要迷惑于那些声音,那些情绪,那是别人的,你挺不过去,就会被它们同化,会变成一个废人。&ldo;好好吃饭,长大个子,像你爸爸一样……&rdo;&ldo;没事,没妈了,爸疼你。&rdo;&ldo;你给我滚!给我滚!我没你这个儿子,我姓苏的不敢高攀,从今天起,你他妈的爱管谁叫爸管谁叫爸,认个狗爹都行,我苏承德没你这个儿子!&rdo;&ldo;苏轻,我们分手吧‐‐&rdo;&ldo;苏轻,不要迷惑。&rdo;&ldo;苏轻……&rdo;&ldo;苏轻……&rdo;苏轻拼命地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捂住耳朵,然而那哭声依然跗骨之蛆一般地挥之不去,他在心里嘶声大喊起来:&ldo;操你奶奶陈林!去你妈的蓝印!你们会下十八层地狱的!不得好死!我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求你……不要了……&rdo;陈林意识到事情过头了的时候,那小箱子里指示器的表针已经偏到了一个临界值,剧烈地摆动起来,苏轻整个人跪在地上,浑身抽搐,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空洞,手指死死地插进胸口,要不是衣服穿得厚实,陈林几乎怀疑他要把自己的心脏给掏出来。陈林愣了一下,他以前带灰印出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一般来说二型灰印作为&ldo;悲伤型&rdo;,并不像&ldo;愤怒型&rdo;和&ldo;快乐型&rdo;反应那么剧烈,一般人会痴痴傻傻的,很少会出现暴力乃至于自残的举动。陈林立刻切断了自己和苏轻的联系,扣住苏轻的手,把他整个人按住。苏轻显然是无意识地挣扎起来,人疯的时候总要比正常情况下的力气大得多,陈林险些被他甩脱了手,陈林忽然有些荒谬地想,这可别是公司里的那票饭桶搞错了型号吧?这小子到底是不是二型的?他没办法,只得掏出磁力项圈的开关,轻轻地刺激了对方一下,苏轻一个踉跄跌进他怀里,似乎清醒了一点,总算老实了下来。他茫然地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长而浓密的睫毛被眼泪打湿,一张脸上浮现出精细又脆弱的美来,陈林心里忽然就软了,席地而坐,小心地将苏轻搂在怀里,试探性地在他后背上拍了拍。苏轻的头慢慢地低下去,像是整个人都筋疲力尽了一样,含含糊糊地说了三个字,他说:&ldo;对不起。&rdo;陈林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低下头,把耳朵凑近他的嘴边,听着这好看得仿佛艺术品的青年一遍又一遍地、不知对谁重复着一句迟来的道歉,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罕见的柔和表情,像哄孩子似的轻轻地说:&ldo;没事了,好了,结束了。&rdo;苏轻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陈林觉得他蜷缩在自己怀里,就快要睡着了,然后就在这时,苏轻清醒过来,动了动,努力抬起头来。陈林以为他要表达什么,用手指小心地托起他的下巴,问:&ldo;怎么?&rdo;就听见苏轻口齿清楚地说了一句:&ldo;陈林,操你大爷。&rdo;然后头一低,彻底晕过去了。陈林一愣,可心里竟然没有生气的感觉,反而有些高兴起来,他想这小子还真是有精神哪,然后竟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一直微微凝在一起的双眉展开‐‐因为别人在觊觎他的大爷。陈林心情平静地坐在楼顶上,视野宽阔,怀里很充实,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鬓发,周围是散乱的仪器,他于是自娱自乐地犯起贱来。而这个镜头,正好被一个人捕捉到。正紧张工作的归零队里,一个带着夸张的宽边眼镜的年轻男人回过头,神色有些激动:&ldo;胡队,这个地点已经被锁定了,里面这个人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就是你上回追查的那个失踪的。&rdo;胡不归一直靠在门口,目光从屏幕上的苏轻身上移开,转身就往外走:&ldo;直接把地址发过来,大家准备行动。&rdo;两男一女跟着他站了起来,正是归零队的三个外勤队员‐‐方修、秦落还有廖晨远。宽边眼镜一愣,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几步追上胡不归:&ldo;胡队,你别那么雷厉风行啊,让我说完,这回的能量波动相比前几次&lso;盛宴&rso;来说很小,&lso;监控投影&rso;也只拍到了一个人,我怀疑……&rdo;胡不归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由于目光太犀利,眼镜同志脆弱的心肝被吓得颤悠了一下,左脚拌了右脚,扭着麻花摔了个大马趴。方修蹲下来戳了戳他的脑袋:&ldo;老许,你怀疑什么?&rdo;这位五体投地的扶了扶摔歪了的眼镜,诚恳地说:&ldo;我怀疑这是个陷阱。&rdo;方修伸出手掌在他脑袋上摸了摸,叹了口气:&ldo;以你的智商,想到这个,已经不容易了,可喜可贺……啊胡队,你们等等。&rdo;胡不归已经一往无前地带着他的英雄们往陷阱里跳了。眼镜男一脸担忧地坐在地上,薛小璐跑来给他往摔破皮的地方贴创可贴。薛小璐说:&ldo;许技术,你就算是为了姓方的&lso;爱的抚慰&rso;,也不要这样委屈自己嘛。&rdo;眼镜许愤愤地说:&ldo;你有没有觉得这帮外勤的就是一群靠肌肉思考、猪突狗进横冲直撞的莽夫,莽夫!&rdo;薛小璐安慰说:&ldo;是是是,许如崇大师,咱是技术宅,技术宅是要拯救世界的,能跟他们一般见识么?&rdo;许如崇哼了一声,想了想,又赶紧爬了起来,冲到电脑屏幕面前:&ldo;不行,我得尽快想办法把这个&lso;投影&rso;的范围扩大。&rdo;薛小璐凑过来,好奇地盯着:&ldo;许大师,我听说这个&lso;监控投影&rso;技术上边才批下来,咱这边都能应用了?够与时俱进的。&rdo;许如崇像是整个人要往屏幕里钻一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ldo;哦……这个是我的专利来着……&rdo;薛小璐哑然,随后也在许如崇的脑袋上摸了一把,好像要沾点仙气似的,最后看了这位神人的后脑勺一眼,默不作声地抱起急救箱走了。陈林本来抱着昏迷的苏轻发呆,忽然目光一凝,嘴角流露出一点笑意来,心想来了。盛宴的计划是史回章提出来的,总共六个人还要分兵三路,要求陈林到这样一个明显的地方来,什么用意自然不用说。陈林于是把苏轻抱起来,扫了一眼报废的仪器,忽然迈出一步,他身形极快,像是一道影子一样地掠过,下一刻,已经站在了顶楼边缘处。蓝印的五官六感都比普通人不知发达多少倍,他居高临下地望过去,目光落在不远处一辆疾驰的军用车里。然后他看见了开车的人。&ldo;胡狼……我送你一份大礼,怎么样?&rdo;他说完这句话,忽然从楼顶跳了下去,抱着一个人,脚踩在大楼的墙壁上,鞋底变了型,像壁虎似的牢牢地抓住墙壁,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往一个方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