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椿道:&ldo;你生性跳脱,失于轻浮,因此为师送你&lso;磐石&rso;二字做戒,是提醒你,天道忌投机取巧,忌盈骄矜自盈,忌用心不专【注】,日后当常沉敛收心,不可一日懈怠,懂吗?&rdo;韩渊抬手抹了一把鼻涕,这番戒辞他半句也没听明白,稀里糊涂地&ldo;啊&rdo;了一声。好在木椿没有追究他的失礼,他说完就转向了程潜。程潜这才发现,师父其实并不是天生一副三角眼,只是眼皮有点内双,平时眼睛又总是半闭着,显得目光游移,形容猥琐,这一回他睁开了眼,一时间竟显出几分黑白分明的清澈来,目色微沉,对着程潜的神色近乎是严厉的。作者有话要说:【注】:&ldo;天道天道忌投机取巧,忌盈骄矜自盈,忌用心不专&rdo;来自曾国藩家书中一篇提到地&ldo;天道忌巧&rdo;,&ldo;天道忌盈&rdo;,&ldo;天道忌贰&rdo;,此处延展为我本人的牵强附会。☆、&ldo;程潜。&rdo;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叫韩渊就是&ldo;小渊&rdo;,叫程潜的时候,却总是要连名带姓,听不出是偏爱他,还是偏不爱他,当中总含着一分咬文嚼字的郑重。程潜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ldo;来。&rdo;木椿真人打量着他,随即,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严肃得过了头,他微微耷拉下眼皮,将自己重新收敛成了一只慈眉善目的黄鼠狼,声音也柔和了些许,&ldo;你过来。&rdo;说话间,木椿抬起一只手,放在了程潜的头顶上,他的掌心微微有一点热度,随着袖口的草木香,后知后觉地传达给了程潜。但这没能起到什么安慰作用,程潜依然是慌张。他回忆着师父点评韩渊的那几句&ldo;轻浮跳脱&rdo;之类的话,心里惴惴地想道:&ldo;师父会说我什么?&rdo;仓促间,程潜将自己同样仓促的生平从头到尾地回顾了一遍,打算把自己的毛病先挑出来晒一晒,也好在师父开口前做个心理准备。程潜心里细细地数着:&ldo;他会说我心眼小?还是不够仁义?不够友爱?&rdo;可结果木椿真人并没有像评价韩渊那样,当面说出他的缺点和戒辞,他的掌门师父甚至微微踟蹰了一下,似乎在格外艰难地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直到程潜手脚冰凉地等了不知多久,才听见木椿近乎一字一顿地慎重道:&ldo;你啊,你心里有数,多余的话我不说了,就送你&lso;自在&rso;二字做戒吧。&rdo;这戒辞简单得有点省事了,空泛无边,让人一时间难解其意,程潜忍不住皱了皱眉,心里一堆准备都落了空,他胸中那一口气没有松下来,却反而被吊得更高。程潜先是脱口问道:&ldo;师父,什么是&lso;自在&rso;?&rdo;问完,他又有点后悔,因为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像韩渊一样头大无脑。程潜努力定了定神,带了一点试探和不自信,逞着强,穿凿附会了一番,问道:&ldo;就是让我清心安神,努力修行的意思吗?&rdo;木椿顿了顿,没给出什么解释,最后只是语焉不详地点头道:&ldo;现在……就算是吧。&rdo;现在是,以后就不是了吗?而且什么叫做&ldo;就算是&rdo;?程潜听了这回答,更加摸不着头脑,他甚至敏感地从木椿真人的话里嗅出了一点前途未知的蛛丝马迹来,然而看得出师父不想多说,他也只好出于早熟的识趣,勉强咽下了心头的疑问,只是规规矩矩地躬身道:&ldo;是,多谢师父教诲。&rdo;木椿真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看起来是个不怎么壮的壮年男子,实际却已经老得成了精,当然看得出一些事来‐‐这程潜进退礼数周全,对伺候他起居的道童都以兄相称,显然不是因为他觉得周围的人特别值得尊重,而是不肯在这些&ldo;外人&rdo;面前伤了自己繁文缛节式的&ldo;文雅&rdo;。有道是&ldo;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rdo;【注】,这孩子纵然悟性再好、天资再佳,其天性也与大道相去甚远,且程潜心重,不怎么会讨人喜欢……不过他自矜得很,想必也不稀罕讨人喜欢。木椿真人将程潜放开,有点担心他将来会误入歧途。他把三条腿的破木头桌子掀翻过来,招呼韩渊和程潜一同凑过来。只见那木头桌子背面布满了被虫蛀的大小洞穴,星罗棋布,煞是热闹,那些虫子眼间隙,居然还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木椿道:&ldo;这就是入门时为师首先要传给你们的,我扶摇派门规,你二人须得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从今日开始,每日默写一遍,写足七七四十九天为止。&rdo;面对这一条一条的门规,程潜终于露出了恰如其分的惊愕‐‐他总觉得一派门规这么神圣的东西不应该刻在一张破木头桌子底下。……还是三条腿的木桌。与他同样惊愕的,还有一边的韩渊。那小叫花伸长了脖子,大惊失色地说道:&ldo;哎哟,这都是什么啊?师父,它认识我,我可不认识它啊!&rdo;程潜:&ldo;……&rdo;一只可能是黄鼠狼变的师父,一句狗屁不通的戒辞,一套刻在烂木头桌子底下的门规,一位娘娘腔的师兄,以及一个不识字的叫花子师弟……他的修行生涯如此这般异乎寻常,以后还能修出什么好来么?程潜感到前途渺茫。不过晚上回去,程潜的心情就明媚了,因为他得知自己竟也有了一间书房,书房里不但有他梦寐以求的汗牛充栋,还有雪青给他准备的纸和笔。程潜还没有在纸上写过字‐‐他生身父母的学识加起来,也不见得能从一写到十,家里自然也不会预备这些。这些年,他靠着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连偷再揩地从老童生那看会了不少字,就装在脑子里,回去在自家门口的地面上用树枝画,真是做梦也想摸一摸文房四宝。程潜不知不觉地就上了瘾,因此他没听师父的话‐‐师父只让他每天默写一遍门规,但等雪青进来叫他去吃饭的时候,程潜已经有瘾似的在写第五遍了,而且大有不停下来的意思。狼毫和树枝不一样,程潜第一次摸纸笔,写出来的字当然不堪入目,但看得出,他在刻意模仿木板上门规的字迹,他在不知堂看的那一眼,不单单将门规条分缕析地装进了脑子,还贪婪地将那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的来龙去脉全部兜着走了。雪青发现他每写一遍,都会修正前一遍不像、不好的地方,模仿得全神贯注、旁若无人,一坐下就整大半个时辰没动地方,甚至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进了他的书房。第一天程潜睡得好,这天却有点兴奋的失眠了,他一闭眼就能感觉到自己手腕发酸,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门规上的字迹。门规肯定也是写匾额的那个人刻的,程潜喜欢他的字喜欢得辗转反侧,匾额倒还罢了,刻门规的那张破木头桌子看起来坚挺不了几年就要糟了,他推断门规刻上去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那是谁的字呢?难道是师父?直到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他还念念不忘地在胡乱琢磨,迷茫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引着他在扶摇山上乱转,转着转着就转到了白天去过的&ldo;不知堂&rdo;,程潜莫名其妙地想道:&ldo;我来师父这里干什么?&rdo;可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而后在院中见了一个人。那人身量颀长,应该是个男的,可是面目却模糊得很,脸仿佛藏在一片黑雾中,一双手骨节分明,白得发青,像个孤魂野鬼。程潜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却又有些担心师父,于是壮着胆子开口问道:&ldo;你是谁?怎么在我师父的院子里?&rdo;那人一抬手,程潜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双脚离地的吸了过去,转眼已经到了那男人跟前。对方抬起一只手,居高临下地碰了碰程潜的脸。程潜一激灵,这个人的手真是凉,凉得被他碰一下,整个人就被冻透了。随即,那人抓住了程潜的肩膀,轻笑道:&ldo;小东西,胆子倒肥,回去!&rdo;程潜感觉自己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骤然惊醒在自己的床上,而天还没破晓。做了这样的梦,他再也睡不着了,只好将自己收拾停当,跑到院子里浇花打发时间,弄得雪青直到将他送到传道堂,依然为自己竟起得比他还晚而汗颜。传道堂是个小亭子,亭中放着几张桌椅,周围是一片空地,程潜他们到的时候还早,不过已经有道童打扫了场地,煮上水,正准备烹茶了。程潜不声不响地找了个地方坐下,小道童立刻训练有素地给他上了一碗热茶。程潜虽然保持着面色的冷淡,坐在石凳上的屁股却始终只是小心翼翼地挨了个边‐‐习惯成自然,没办法,他受得了罪,但不大享得了福,坐在一边喝茶看别人干活,他心里有股令人窘迫的不安。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程潜听见了脚步声,他一抬头,只见一个陌生少年从一边的小径上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