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熟悉的面孔与熟悉的坐姿,他整个人却笼上了一层说不出的阴郁冷肃。师父是让韩渊的事给气疯了,还是方才那一下撞了尾巴骨?没容程潜细思量,只见那木椿真人忽然并指如刀,向那块老檀木划去,他的手苍白而衰老,布满了干燥的皱纹,枯瘦如同鸡爪,指尖却仿佛寒泉冷铁,凝着某种逼人的戾气。程潜这才明白,没有气感的人照样感觉得到符咒的威力,只是要看那符咒是出于谁手。他蓦地退后一步,被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场所有人都触碰到了符咒成型过程中那不可思议的力量,整个扶摇山好像被他惊动,为之战栗不已,顷刻符成,木椿真人收指,竟没有一片木屑沾在他的手指上,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新成的符咒,脸色是说不出的漠然。那不是看木头这种死物的神色,他简直像是在看一个人,还是带着几分苛求与鄙夷的人。&ldo;争鸣过来。&rdo;木椿真人叫过自己的首徒,平日里那种拖拖拉拉的语气荡然无存,一字一顿仿佛是个久居上位的人,让人本能地生不出什么反抗之心。他将木牌交给被符咒真正的力量惊呆了的严争鸣,嘱咐道:&ldo;你拿着这个,下山穴去找紫鹏真人,与她交代清楚来龙去脉,叫她帮忙找人‐‐放心,你小师弟现在血脉并未断绝,未必就被山穴里的妖怪吃了,只是你动作要快。&rdo;严争鸣虽然平时懒得丧心病狂,但此时人命关天,他也分得清轻重,知道师父再没有别人可以差遣了,闻言,他难得什么都没说,既没有找事,也没有瞥一眼平日他在山间代步的二人抬藤椅,只是接过符咒,转身拿起佩剑,便匆匆地往传道堂外走去。程潜立刻顾不上再琢磨师父怎么不对劲,在他心目中,大师兄是顶顶不靠谱的一个人,师父派他去救人,程潜怀疑韩渊是要小命休矣。当下,程潜想也不想地拎起一根木剑:&ldo;师父,我也要去!&rdo;木椿愣了愣,随即在严争鸣的白眼下点了个头:&ldo;嗯,去吧。&rdo;旁边的李筠一怔之下,也连忙追过来,难得轻声细语地哀求道:&ldo;师父‐‐师兄,也带上我吧。&rdo;严争鸣板着脸瞥了他一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加快了脚步,却也任凭他跟着。严少爷边走边从怀中扯出一块白绢,与那老檀木的木牌一同丢在程潜手里,吩咐道:&ldo;你这累赘,估计也干不了什么,先给我把那上面粘的木头屑擦干净。&rdo;大师兄百年难得一见地行动迅捷,而程潜也是百年难得一见地没有小心眼。他对韩渊擅闯山穴的事心怀内疚,俨然已经把救韩渊当成了己任,此时严争鸣说什么,他都无暇往心里去,甚至摒弃前嫌,紧走几步,边擦符咒,边好声好气地打听道:&ldo;师兄,紫鹏真人是谁?&rdo;严争鸣没讨到骂,也只好偃旗息鼓,他这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在跟一个还没到他胸口高的小崽子计较,想了想,严争鸣觉得有点没脸。于是他沉默了一会,语气平淡地回答了程潜的问题:&ldo;紫鹏真人是镇山穴的老妖,还算好说话,我以前给她拜过年。&rdo;&ldo;是什么妖?&rdo;程潜又问道,&ldo;师父亲自去拜会不好么?&rdo;&ldo;当然不好,&rdo;严争鸣神色颇为不耐烦,脚下走得飞快,程潜倒腾着小短腿,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风中传来他大师兄的回答,&ldo;师父不便见紫鹏真人,因为她是只老母鸡‐‐我说你要跟就好好跟着,哪来那么多问题,小心入了妖谷犯忌讳,让人把你留下来跟那小子作伴。&rdo;程潜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师父不见紫鹏真人,没准是要避嫌‐‐毕竟,&ldo;黄鼠狼给鸡拜年&rdo;听起来可不像好话。他想到这里,眼角猛地一跳,这也就是说,师父他老人家真的是一条隐居深山的黄鼠狼!此时,隐居深山的黄鼠狼情况不怎么好,程潜他们仨一走,他立刻屏退了一干道童,而后烂泥一样地瘫在了桌子上,随即,一股黑烟从他心口处冒出来,那方才附了他的身的东西落在一边,成了个影影绰绰的人形。木椿真人方才那只刻过符咒的手哆嗦得厉害,良久,他才哑声道:&ldo;你疯了吗?&rdo;那黑影默立良久,轻声道:&ldo;我的印记过处,妖皇也不敢造次,那几个孩子只要拿好了我的符咒,就肯定没事,这一趟也就是一场游历,你可以放心。&rdo;木椿真人沉着脸,身形却仿佛被什么束缚,站不起来,他沉声道:&ldo;老夫虽然才疏学浅,老眼昏花,但也还没花到看不出&lso;明暗双符&rso;的地步,只不过去一趟妖谷,普通的引雷符都能护身,何况以紫鹏的为人,也不会为难几个小孩……你到底想干什么?那套嵌在其中的暗符载体是什么?&rdo;这一次,黑影没有回答。木椿真人喝道:&ldo;说话!&rdo;可是那黑影已经像一团烟一样倏地散了,杳无痕迹,只留下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好像从未曾存在过。☆、拜入扶摇派还没满一个月,程潜就遇到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危机‐‐他要跟着自己只会臭美找事的娘娘腔大师兄、心术不正的小白脸二师兄,作为一只黄鼠狼的弟子,去鸡窝里搭救他那可能已经被吃得剩下半个身体的四师弟。万一那神鸡真人不肯放人怎么办?万一他们去的时候,四师弟已经变成了谁的盘中餐怎么办?程潜低头看着手中的符咒,师父刻完木牌以后直接就丢给他们,也没说是干什么用的、该怎么用,但当时大师兄拿了就走,也没见开口问,难不成他心里有数吗?程潜踟蹰再三,始终不敢相信大师兄宽广的心胸中除了熏香以外竟还有&ldo;数&rdo;,于是再次硬着头皮,顶着严争鸣的嘲讽,虚心地问道:&ldo;师兄,你知道师父给的符咒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吗?&rdo;严争鸣想也不想地答道:&ldo;引雷的。&rdo;见他回答得这样痛快,程潜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果然,大师兄毕竟是有气感、学过符咒的,不然不可能这么成竹在胸。可惜,如果程潜能对他们家大师兄那&ldo;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rdo;的程度有更多的了解,他的心就不应该放得这样早‐‐严争鸣其实就是大概齐扫了一眼,稀里马虎地认为这玩意长得和引雷符差不多,就坚定不移地给了程潜这么个鉴定。严争鸣根本不耐烦每天坐在那学什么劳什子符咒,每每为了应付师父检查,才敷衍了事地将常见的符咒都记个大概形状,根本没有符咒一门失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的概念。三个人很快一起到了后山,除了程潜,另外两个都是轻车熟路。后山有个直上直下的悬崖,从山石罅隙中能看见底下万丈深渊,阴风就是从那些石头缝中翻滚上来的。程潜情不自禁地往下看了一眼,当时就觉得自己的心忽悠一下跳空了,下面太高了、太深了。他从没有爬到过这么危险的地方,先开始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缩回头,往里靠了靠。可是过了一会缓过一口气来,那深崖又仿佛对他生出了某种无可名状的吸引力,程潜深吸一口气,忍住恶心,小心翼翼地再次探头往下看了一眼。也许是平时循规蹈矩惯了,程潜第一次发现自己有点喜欢这种临深渊的险地。&ldo;看什么?想摔成个兜不住馅的肉饼吗?&rdo;眼见程潜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严争鸣忍无可忍,一抬手捏住他的肩膀,将他拽了回来。严争鸣内心十分疑惑,这些小崽为什么一个一个都这样热爱找死呢?他忍不住回想起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好像正是个十分乖巧的年纪,从来没有调皮捣蛋过,莫不是师父这次出门捡回来的都是怪胎?当然了,&ldo;娇弱的&rdo;严少爷确实没有捣过蛋,他连去上个晨课都懒得走动,都要找人抬,天大的蛋也不足以让他纡尊降贵地出手捣。此时,他们已经听见了水声,严争鸣凶狠地在一块大石头上卡了卡他脚底下的泥,神色仇恨莫名,仿佛他脚上的鞋竟敢沾上泥这件事,是天底下最大的大逆不道。卡完泥,严争鸣转头看了李筠一眼:&ldo;快到了,这边。&rdo;这少年被惯得无法无天,屁大的喜怒哀乐全都能被五官事无巨细地呈现出来,丝毫不知道遮掩,程潜感觉大师兄那一眼里包含了一些说不出的恶意、蔑视、厌恶等等,好像是说&ldo;你不是一直想看山穴长什么样么?这回如愿以偿了,随便看吧,看瞎了算&rdo;。李筠的脸白得近乎透明了,程潜见状不由得开始盘算,万一这两位师兄相互撕咬起来,他这不值一提小个头该如何平息战火呢?可出乎意料地,李筠一声没吭,心甘情愿地受了气,好像严争鸣多刺他两句,他心里就能好受一些似的。严争鸣剜了他一眼,领着两人走到了山顶大池边上站定。&ldo;都会水吗?&rdo;严争鸣问,随即,他也不等人回答,便自顾自地道,&ldo;不会也没事,憋一口气,跟紧我,下去别乱扑腾。&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