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响动让张佳乐一惊,顿时收了好奇心思,足下一蹬轻飘飘地就过了围墙,眨眼工夫飞出了十几丈远。但尽管嗓音里满是煞气,黄少天并未追出,张佳乐遥遥看了一眼那间亮起一盏灯火的屋舍,到底还是没有再近前,而是转身马不停蹄地回到霸图。
这一次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回了住处。脱了衣服撕掉人皮面具就急急点了灯,想看看黄少天掷出的暗器到底是什么。
他自认于暗器一门知之甚广,但眼前所见,却是前所未有:那是一只做工极其精巧的圆球,外层镂空,浮雕的石榴葡萄活灵活现,满目活色生香;内层就是个实心的圆球,靠着烛火近了,不一会儿竟自发微微颤动起来。张佳乐起先以为要炸,掌上运力几乎是悬空地托着送到窗前,但那物件一旦离开热源,又蛰伏了下来。
他试了几次皆是如此,到后来发现不管靠近光热多久,那物什也只管微微发颤,别无其他动静。张佳乐本想拆了一看究竟,又怕这其中有什么别的关窍,就索性挂在了窗外一角,由着冷风吹苦雨打,只打算等天亮之后交给张新杰看上一看,或许能知道是什么东西。
两次夜探都不算空手而归,就是后一次那古怪的声响任张佳乐想破了脑子也不知道所为何来。百思不解之余不知不觉已经天色将亮,他便放任自己打了个盹。
张佳乐睡得安逸,自然不知这一刻的蓝溪阁后院,当喻文州终于点燃灯火,发现黄少天情天欲海沉浮中随手扔出去的是什么时,却是一人苦笑一人暴怒,直至两相对视的那一刻,又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火一样的情思,再一次地厮混作一团。
而这一晚的张佳乐,做了一个梦。
倾盖
“王师兄,这湖叫什么名字?”
“张师弟问得好,这湖名叫鸳……”
“南湖。”
这一道低沉的声音瞬间又把他带回那水光潋滟的湖边,荷叶亭亭,水面清圆,船娘的歌声从荷丛深处高高低低地传来,也只是依稀罢了。
既然能听见歌声,他也就知道,这不过是在一场褪色了的旧梦里。
张佳乐从未想到还会回到那一年的南湖——大抵是当初痛得过了头,全忘记了。金针封住周身大穴,不能运气不能动武,五感消退,连痛都不真切了,临湖的屋舍里清风不断,他却浑身汗湿,浑似刚从南湖里被捞出来;又好似被逐出门墙的那一天,暴雨泼天而落,北楼一支的师兄弟们无人敢送,他忍着无边无际的痛楚走下山门,终于支撑不住连滚带爬摔了个狗啃泥,爬了半天爬不起身,直至一把伞遮住了他。他抬起头来,雨水混着血水沿着伞把滴在他的脸上,执伞之人却若无其事地把他扶起来,背上身,转身就走:“闭嘴罢,你不再是北楼首徒,也不用守百花南北两楼的戒律了。”
这话字字不假,又字字胜过入体的金针,他伏在他的肩头,面上一片湿热咸苦,但那并不是自己的泪。
他们又去了南湖,两人初遇的、有荷花有歌声的南湖,疗伤、拔针、脱胎换骨,置死而生。
荷花淡淡的香气,混着血腥气和那人身上清苦的药味一并轻轻抚上面孔,他听到响动,知道他要走,就轻轻地动了一下刚好的左臂,拉住了来人:“……你要去哪里?”
“北楼有难,师父命我我同其他师兄弟前去救援。”
他闻言大惊,一时忘却了浑身伤痛,挣扎着要从枕上起来,旧日称呼自然而出:“孙师兄,我也……!”
“你去不得。”
他心中大恸,自从领罚,还是第一次落下泪来:“……废人一个,不必去了。”
温热而干燥的手轻轻在按在他的手上,一触就分开:“南北同枝,北楼既然求援,我等一定竭力为之。你安心养伤,我去去就回。”
被困在这样稀里糊涂的梦里醒不来时,张佳乐却模模糊糊地想,那几个月里,他从没好好看一眼南湖,而师门覆灭噩耗传来之后,他跌跌撞撞手足并用地离开那间养伤的屋子赶去百花,也就这么离开了南湖。
从此再不得见,不敢见,谁知终有一日,还是梦里相逢了。
……
——在下百花楼北楼弟子张佳乐,奉师命携来薄礼献与南楼掌门师叔贺寿,不知这位师兄如何称呼?
“孙哲平。”
张佳乐脚下一空,只觉得两鬓冰凉,登时醒了过来。梦里那种牵筋动骨的痛楚似乎还缠绕不去,他一转头,见两扇窗子大开,才记得原来是自己睡前没有关窗,夏雨虽不比秋雨那般刺骨,但对他这个新旧伤交叠的人来说,这一夜也是够了。
张佳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总算是知道了这一场梦从何而来,披衣下床关好窗,看一眼窗外天色,竟是投入霸图这几年来第一次起迟了。
他匆匆换了衣裳,又忙中不乱地易了容,取了只木匣把黄少天扔来的东西装了便去找张新杰。只是他起得晚了,张新杰为人板正,作息从来分毫不差,他扑了个空,才想到这一茬,一面自嘲竟是连这个都忘了,一面又朝着韩文清去了。
韩文清这边刚见过两个堂主安排下门中事务,听人通传“孙堂主”请见,立刻就把人请了上来。两人相见也无甚客套寒暄,张佳乐把自己昨天夜里又去了一次蓝溪阁之事说了,然后把匣子递给了韩文清,韩文清看了一眼立刻微微皱了眉,又看了几眼张佳乐,看得连张佳乐都觉出了古怪,反问:“门主,这东西是有什么古怪不成?”
韩文清盯着他半晌,终是说:“千华真痴气,闺中私物也不认得么?”
张佳乐一愣,老实地摇头:“不认得……”
说到这里恍然大悟:“……他二人不是……?”说到这里觉得这兄弟二字顿时变得难以启齿,就再不说了。
“如此看来,就是托名而已。”韩文清看着那缅铃,“既是这样,那千华说得不错,若真有与蓝溪阁动手一天,必是要先制住喻文州了。”
说完他又望向张佳乐。韩文清就想,百花易容之术天下一绝,就是可惜再好的面具,眼睛也是藏不住的。但一个人若是眼睛也变了,那易容与否,实则可有可无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也没放过张佳乐听完自己后半句后眼中一闪而过的不以为然甚至是厌恶之色,轻描淡写地说:“千华这两趟辛苦了。方才石城分坛的蒋坛主飞鸽送信来,说是雷城那边近来有些人事异动。恐怕还要劳你再跑一趟。”
石城在几个州的交界之处,背山面水,风景和风水均是一流,也是几大门派势力交汇所在。蒋游虽然只是个分坛的坛主,按教中职位在张佳乐之下,但他是霸图的嫡门弟子,是张新杰的心腹,做事素来稳妥,如今他写信来,恐怕不是小事。
闻言张佳乐也不多说,领命之后就辞了韩文清回拾夜堂收拾东西,准备即日出发。过去的路上正好碰见考完弟子功课要去见韩文清的张新杰,两人均有公务在身,招呼一声也就散了,走出几步后张佳乐想起今日本是要先见他的,一时间连人皮面具都觉得在微微发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