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文州看着他刹时间就烧红的双眼,叹了口气:“千华若是信我,不知可否再宽容几日,待我等的人到齐了,一切旧事,或许也就都能水落石出了。我听闻百花有一名叫孙哲平的弃徒,生死未卜,担了与官府勾结的污名,千华莫非就是孙哲平?”
听到这个名字,张佳乐脑中紧绷欲裂的一根弦总算松了一松,激荡在胸口的血气也有了一刻的止歇。他勉力按捺住激愤,嗓音依然是嘶哑的:“我不是他。”
“那就是故人?”
张佳乐平静回答:“生死之交。”
喻文州也不去多问孙哲平的下落,看了看张佳乐,方点头说:“是故人就好。不论生死,总要还一个清白给他。”
行行
结束了与喻文州的一席密谈后,张佳乐已是睡意全无,反而之前被冷茶压下去的酒意又翻了上来。这么晚了他也不好意思叫下人准备醒酒汤,本想摇摇晃晃走回去了事,可经过孙哲平的房间时忽然改了主意,几乎是灵机一动地觉得自己得去看看他,好似孙哲平才是那个醉了的人一样。
他仗着功夫好,悄无声息地潜进了孙哲平住着的那间客房,摸到床边坐下来,听了半天那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终于一个人傻乐了起来。
乐归乐,倒还记得不能吵醒他,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半天,又还是忍耐不住,伸出手来,轻轻地,做贼一样戳了戳孙哲平朝外一侧的胳膊。
皮肤是热的,皮肤下的筋肉则结实坚硬,这让张佳乐又莫名其妙地更加快活起来,不想喝水了也不乏了,干脆安安生生地伏在床边,隔三岔五地拿指尖戳一下孙哲平。说是“戳”,实则他力度拿捏得好,简直比风刮过还要轻,也就一直没弄醒睡梦中的人,倒是张佳乐自己一会儿后没了耐心收回手,心想着再听一听吐息就走,结果没想到,根本没走成——
他非常安稳酣畅地趴在榻沿睡着了。
再醒来则是被雨唤醒的。青州和陇州都少雨,特别是秋天,一整季不下雨都是常事,不想京城的深秋倒是有这样绵绵不绝的雨水。张佳乐窝在榻上听了片刻雨水打在屋檐上的声音,总算是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因为下雨整个房间里显得清冷幽暗,靠窗的几案和窗棱都折出浅浅的冷光,他坐起来时觉得头痛得很,伸了个懒腰,深秋的凉意沿着内袍领口欢快地窜进了皮肤上,他的动作一下子僵在了半空——这分明不是自己的房间。
忍着头痛他好一下才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总算是反应过来这是睡在了哪里。张佳乐对于睡了孙哲平的床这件事并没有不好意思,倒是对对方不打招呼简直像招呼小孩子一样直接把自己的外袍剥了就往被子里裹略有些歉意,一想到这一茬顿时也不想睡了,慢腾腾地起来穿好衣服,照镜子的时候发现昨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的,发髻全睡散了,只好胡乱地梳了一个,然后探出头,问远远站在走廊另一头的下人:“……住这间屋子的夏郎君哪里去了?”
“一早就醒了。在院子里习武。后来有人给十九郎送药来,大郎君也就请他一并去了。”
小姑娘看着张佳乐睡眼惺忪的样子忍不住抿着嘴笑了一笑,方轻声答他。
这句话顿时让张佳乐头都不痛了,问了一句“他们现在哪里”后,一得到回答,立刻就赶了过去。这一跑起先连功夫都忘记用上,跑了小半忽然发现怎么这么慢啊,这才如梦初醒地提起真气,如飞般向目的地跃去。
到时屋子里聚了一群人,几不逊色于他们刚送黄少天回来时。有大夫正分别在给黄少天和孙哲平敷药——黄少天因为伤在胁上,必须把外衣都解了方好上药,于是那层层叠叠的旧伤又露出来,愈显得那一道血红的新伤好不触目。看着大夫战战兢兢、浆不敢出的样子,黄少天笑着宽慰完,又转头和喻文州说:“还是要请小徐大夫来,他看惯了,至少下手不抖啊……”
说到一半又忽然笑起来,一面笑还一面皱眉头,后来索性一把抱住喻文州的颈子,嘟嘟囔囔地在那里说“去他娘的这什么鬼药啊和鸡毛掸脚丫子似的痒死老子啦”,可张佳乐在一旁看得清楚,分明是手上的青筋都迸出来了。
他忙去找孙哲平。后者因为只伤了手上一处,倒是还好,但一看也是在咬牙,可见这药敷上去一点都不舒服。张佳乐凑过去后在他面前蹲下来,仰起脸说:“师兄,反正你皮厚,挺一挺就过去了啊。”
说完对他笑一笑,笑了一下觉得脸皮有点僵,正要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点,孙哲平垂下眼来,说:“难怪王杰希要给这个药取这个名字,外伤药却让人骨头都痛,用的人估计都挺后悔的。”
张佳乐白他一眼:“不读书,微草是觉得自己这个药是灵药才起这名字的,好气派么。哎……那个,大夫,这个药要敷多厚啊?敷几天?每次上药都这么痛?”
他取笑完孙哲平后又去问正在上药的大夫。大夫正忙着上药,哪里有心思答他?不过张佳乐也并不在乎答案,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蹲在孙哲平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他上好药,这才重重吁了口气,松了松面皮想站起来看看黄少天那边怎样了,可刚一站起来,脚下顿时一个趔趄——石头一样蹲了太久,双脚早就麻透了。
稍后喻文州也亲自解了张佳乐早前的疑问:喻文州进宫后,尚药局上下奉旨连夜翻找典籍、查找大内库藏的外伤灵药,忙碌到将近五更天,总算找出一味当年文皇帝亲征西域、途经昆仑时传说中是昆仑山内的仙人奉上的药粉。据说是能解百毒,生血肉,治好了重伤垂死的许国公。文皇帝本就深信方术,见到药的奇效后便重赏了这位仙人,大军绕过昆仑。后来文皇帝死于丹药,炼丹成为内廷禁忌,近百年来没人用过这药粉,直到昨日,才被翻了出来。
张佳乐听完这一通故事只觉得在听传奇,权衡了一下“一百年的药还能用啊”和“哪里有什么狗屁仙人啊肯定就是微草那些道士在忽悠吧”两者之间到底应该说哪个,最后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甚至连这味药到底是不是应悔都懒得计较了:只要是有用的药,管他叫什么名字呢。
这么想着,张佳乐看一会儿还皱着眉头的孙哲平,又看一会儿呲牙咧嘴的黄少天,再去看眉头更加舒展的喻文州,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特别地高兴了。
接下来的十余日都在上药和换药中度过。这味药确有奇效,无论是孙哲平的旧伤还是黄少天的新伤,都眼见着愈合,不再皮翻肉绽、血流不止了。黄少天稍好一点,也就恢复了平日的秉性,成天的拉着喻文州要喝酒、又缠着张佳乐和孙哲平比试,见他们都不理他,嘴上抱怨着不停,又还是笑着坐在树下,看他们练功。
这样的日子乍一看来简直不会到头,直到有一天,入了夜,眼看着张佳乐都要睡了,蓝河敲了他的房门:“孙郎君尚未睡下吧?大郎君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