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荀子这里待了七天,第七天的时候,荀子是真的不行了,连一勺汤药都喂不进去。我们都围在他的床边,哀戚的看着这位伟大的老人,听着他最后的教导。
荀子面对着我们,眼睛却看向窗外,他今天说话都不喘了,甚至还很有精神,回光返照让他看上去很清醒。他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我这一生……已经活够了,今天,再最后给你们上一课吧……”
我们都恭恭敬敬的跪好,静静的听着。
“孟轲曾说人性本善,我从前不以为然,觉得他信口雌黄,而后提出‘人之性恶,其性者伪也。’然到了这个岁数,又有了不同的见解,性本善和性本恶,是同时存在于人身上的。人性恶是建立在欲望之上,欲望何来?凡人皆有欲望,没有欲望便没有恶,可是大千世界没有欲望的人寥寥无几。为了欲望,有战争,杀戮和死亡……恶的这些东西的存在,才体现了善的可贵……我说这些想告诉你们的是,人性之复杂,非言语和文字能够表达出来的,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荀子的声音逐渐低下来:“或许你们无法理解,有些东西没有经过岁月,便无法融入到你们的骨血里面……”
韩非端了一碗参汤,想喂给他,荀子只是慢慢摇头:“不喝了,苦……韩非、通古,你们俩是我得意的弟子。韩非才能卓绝,心善仁慈,你什么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被你的身份框住了……通古是我最心疼的,吃的苦多,聪明隐忍,我没什么可教你了,只盼你……能看顾着同门师兄弟,莫要……”
说到这里,荀子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要去了,众人慌忙把一碗参汤强行给灌下去,过了好一会儿,荀子的精神被那碗参汤吊住。韩非和李斯都是神色肃然,忍着眼泪,磕头领训。
“丘伯和小苍,你们都是……都是与人不争的,为师不担心你们了……”荀子颤颤巍巍的把我和张良招呼上前,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张良:“这次来的小辈只有你们两个,子房……你是少年英才,惊才绝艳,一路顺风顺水……可就是因为太顺了,以后面对坎坷挫折,一定也要维持现在的……君子之心。”
荀子看着我,眼里的慈爱和了然,让我心头有些堵得慌,他摸摸我的头:“这是第一次见你,也是……最后一次,知道你许多……事,你是个好孩子,可惜师祖没有时间再去了解你,教导你……好好跟着……你师父师叔他们学……”
我鼻头一酸,低下头:“怀瑾知道了。”
荀子抓着我的手逐渐无力,上午的阳光越来越盛,冬日里也不觉得冷了。荀子死死望着窗外,眼神逐渐涣散:“小毛……等不到他了……要他……好好的……”
再无声音,荀子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屋里屋外众人全都跪在地上,发出哀恸的哭声。我眼泪大颗的落在地上,为这位刚见到就永别的老人。
一代大儒荀况,终老于兰陵。
有时候我会想自己多么倒霉,来到这个扎心的年代,战战兢兢的活着;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何其有幸,遇到这么多风流名士,只能在历史书上见到的人物。
荀子葬于兰陵,是一众弟子为他下葬的,他的两个儿子早已去世,只有三个远嫁的女儿。荀子下葬之后,前来祭拜的人络绎不绝。
我跟随师父师叔们在那三间茅草屋里过最后一夜,明日一早,大家都要各自回去,我要回赵国过年了。
晚上在屋子里架起火炉,他们把院子里的鸡宰了一只炖了汤,韩非和浮先生又开始叹气了,李斯这次没有冷嘲热讽,只是面无表情的自斟自饮。
“张苍师弟,明日回秦国了?”浮先生出言问询,张苍点点头:“明日和李斯师兄……不是,是李大人,和他一起回去。”
“撑不起御史大人这一声大人!”李斯对张苍说,浮先生怒道:“老师这才走多久,你非要如此!”
李斯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反正我是不知道他们这几个同门之间曾经的恩恩怨怨,我一个小辈无需插嘴,和张良装聋作哑专心吃饭就成。
“大家都是同门,就该和和气气的。”见李斯不说话,浮先生就总结,他说完想喝酒,却发现杯子里空了,杯子往我这边一放我就很有眼力见儿的给他把酒满上了。
韩非调侃:“这个徒儿甚乖!”
浮先生满意的点点头,十分矜傲。
今晚大家都十分沉默,他们看上去很想聊点什么,但是却似乎都不知道说什么。浮先生和张苍最先喝倒,我和张良就分别把他们送回去,然后重新回桌,桌上只有李斯和韩非两人,他们就开始聊起来了。
“你那侄儿韩安,似乎不怎么看重你?”李斯说话很不客气。
韩非斯文的回答:“他不只是我侄儿,他是韩国的新王,你应该叫他韩王。”
“哼,韩王!”李斯不知想到了什么,嘲讽的冷笑一声,他神色复杂的看着韩非,说道:“有时候真庆幸你是韩国王孙,我和你就永远站不到同一边。”
韩非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是啊,要是和你站在一边,说不定第一个想把我干掉的就是你,是不是,通古师弟?”
李斯给他倒上一杯酒:“韩非师兄,你很是懂我。”
“年初秦国大胜魏国,恭喜了。”韩非眼神一闪,喝尽李斯给他倒的酒:“就是不知秦国下一个目标是谁,是燕国呢?还是赵国呢?”
听到赵国,我抬起头,李斯倒也没看我,只是冷笑一声:“韩非师兄,你是从我这里套不到话的。不过如果有一天我为秦王臂膀,你知道我会建议他打哪儿的。”
“那就盼着通古师弟早日达成心愿,师兄我等着。”韩非笑吟吟的回答,李斯喝完酒,起身告辞离去。桌上只余我和张良韩非三人,李斯一走,韩非脸色就郁郁下来,自斟自饮。
“公子,回去歇吧。”张良平静的劝道。韩非不羁的大笑起来:“子房,你几时见我喝醉过?”
我们三人静坐一会儿,韩非身上的郁闷之气蔓延得愈发浓烈,他脸上仍是带着笑,他盯着我:“姮儿,我记得你曾经送我的那首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可惜我并非诗里的君,无人识我……”
我听闻韩非并不受新上任的韩王赏识,一贬再贬,在韩国很是不得志。我听他酒中呓语,不知该做何回答。
韩非说自己很少醉酒,这一夜却是喝的酩酊大醉,是被我和张良架回去的。
把韩非放在浮先生身旁躺好,张良就动手给他把外衣扒了,塞进被窝。我在地上开地铺拉被子,我铺好床张良正好也忙完了,脱掉外套钻进被子,今天再将就最后一夜,明天就回去喽!
想到明天就要分别了,大家都各自回去过年,我心里思绪万千,等回过神来,张良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逐渐绵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