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尚年轻的周太太穿着啪嗒作响的人字拖,在狭长的下坡小巷上径直绕过向她张开怀抱的亲生儿子,直直扑上一脸局促不安的楚迎,将她牢牢抱进怀里。年轻太太的怀抱很温暖,楚迎一面贪恋那温度,一面不知所措地抬头向周岩砚求救。周岩砚鼻孔翘得老高,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对明亮的大眼睛里却闪烁着无边无际的欢乐,他撅着嘴看向自己的父亲。周邦民哈哈大笑,俯身将儿子抱上自己肩头。于是不满的周岩砚也跟着聒噪地笑。周太太笑得满脸都是泪水鼻涕,那些炙热的液体洒在楚迎的脖子上,烫得她荒草遍野的心里莫名便开出了一朵小花。然后她便笑了,微微笑。那是时隔几个月之后,楚迎隔壁的客人隔壁的客人昨晚睡得迟,楚迎早上便赖了一会儿床,等到她起身下楼吃早饭,周岩砚这位勤勤恳恳的小老板已经上班多时了。楚迎捧着杯热豆浆,一边吹一边到前头的院子里找吴素琴。吴素琴正在晒太阳,胖胖的身体放松在摇摇椅上,闭目养神,面容慈祥,桌上的旧广播里放着p市调频的晨间新闻,吴素琴在f市生活了三十多年,心心念念的依然只有家乡的山山水水,就像她那口软绵绵的p市普通话,拖长了音调,近乎无赖地坚持着。隔着一墙矮篱笆的隔壁院子里,赵老太爷正在练剑,一柄长剑挥斥方遒,柔中带刚,整个人仙风道骨一般,看得楚迎心头一震,捧着豆浆站在大门前,不敢声张。满头华发的赵老太爷多年前退休,荣归f城,和唯一相伴的小孙女商量着找一个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的好处所养老,专程请来的五台山老道士转着个小风轮,头也不抬地走了半天,最后停在了周家大门口,彼时周邦民刚刚去世,周家大门上正贴着白联,赵老太爷的两道剑眉刚刚拧起,老道士灵机一动,指着周家隔壁门大喊此地人杰地灵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赵老太爷一锤定音,就此定居在周家隔壁。周赵两家俱人丁稀少,几年相处下来,意气相投,索性拆了院墙自由往来,倒比别的亲戚还要亲近些。楚迎见赵老太爷一剑舞毕,正收势吐纳,便走到吴素琴身边,轻轻唤了声妈。“醒了?饿不饿?”吴素琴笑眯眯地仰着头,多少年前面若桃李的美貌夫人,如今也在岁月面前,悄无声息地谢了芙蓉颜。楚迎摇摇头,捧着热豆浆站在篱笆墙边,朗声说道:“赵爷,早上好呀。”赵老太爷收了剑,八十几岁的老人精神矍铄,提着个鸟笼子往楚迎这边走,“迎迎,幸好你是嫁在自己家里,要不就凭你这睡懒觉的功夫,真不知道哪家婆婆受得了你!”“横竖赵爷是绝对受得了的。”楚迎啜了口豆浆,狡黠地笑。赵老太爷往吴素琴方向看过去,笑道:“素琴,你这招肥水不流外人田实在太狠了,我眼巴巴期望着再等两年让我家老大上门提亲,谁知你一声不响就把岩岩和迎迎的婚事定下来了,老头子我那是真伤心啊。”赵老太爷儿子儿媳早逝,底下三个孙辈年龄差距悬殊,长孙几年前把生意迁到了北方,此后南北两头跑,一年也见不着几次,老二更是夸张,据说是随仙人入了桃花源,几年也见不着一面,最小的孙女六六今年才23岁,却已经要操持起赵家在f城的所有基业,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晚,累了就拉着楚迎的手直嚷姐姐救命,心疼得赵老太爷回回对着电话骂长孙无能。吴素琴听了赵老太爷的话也只是笑,笑得满眼褶子一层一层地堆叠开来。楚迎和赵老太爷都知道那笑里的悲戚,老太爷醒悟自己说错了话,立即转话题,盯着楚迎猛笑,“迎迎,你和岩岩晚上一起来我家吃饭,爷爷给你们亲自下厨!”楚迎眼珠子一转,笑道:“赵爷,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赵老太爷一指头弹在楚迎额头上,一对浅黄色的老眼笑出闪烁狡诈的光,“要的就是作奸犯科!我今晚邀请了个年轻的客人来家里吃饭,六六那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晚上指不定怎么冷场呢,所以啊,爷爷这边还要麻烦你和岩岩过去陪陪我那客人,大家有说有笑,一顿饭才能吃得尽兴嘛!”楚迎还没答应,那边吴素琴已经笑开了,“谁家的贵客,还要劳烦邻居来尽地主之谊?赵爷,您这事做得可要留人话柄啊!”赵老太爷已经在吴素琴身边坐下,自己倒了杯茶,边呷边冲吴素琴眨眼,“素琴,这你就不懂了,有一种心事叫做儿女情长,放着迎迎这个个中高手不借用,岂不暴殄天物?”吴素琴点点头,“说得也是,虽然网络上那些孩子总说她是后妈,我想总不至于坏你的事。”楚迎一听,差点被热豆浆烫了嘴,呸呸了好几下,这才吐着舌头支吾问:“妈!你又上贴吧了?”“还说呢!”吴素琴昂起下巴,眼神利剑一般射准楚迎,“你除了自己的卵子,还当过什么东西的亲妈?”“咳!”楚迎这回真被呛住了,热豆浆滚进喉咙,火烧火燎地疼。赵老爷子不厚道地笑,嘿嘿,嘿嘿。生怕自己再成了箭靶子,楚迎赶紧转了身往屋里跑,边跑边说:“我给岩岩打电话!”楚迎扯着电话线叽里呱啦发了半天牢骚,从赵老太爷的鸿门宴讲到吴素琴的穷追猛打,事无巨细,绘声绘色,周岩砚在那头笑得乐不可支,委婉表达了幸灾乐祸的诚恳心意后,坦白表示他恨不能直接插了翅膀飞回来看热闹。楚迎呸了半天,周岩砚便也笑了半天,最后还是楚迎讲累了,这才啪叽挂了电话。每次听到周岩砚阳光开朗的笑声,楚迎都会产生一种恍惚感,以为周邦明还没有因为肝硬化去世,吴素琴还是周边十里远近闻名的美貌妇人,她和岩岩还如小时候那般明面上竹马绕青梅,实际里你追我赶互相扯后腿,而不是成了现今的冒名鸳鸯,做一对有名无实的知交夫妻。看似饱满热烈的一生,却总觉得空缺着一个细小窟窿,无风的时候不悲不喜,一旦心内起了涟漪,便总觉得,那是个怎样都填不满的无底黑洞,叫人望而生畏。客厅里,吴素琴正在看电视,午后的电视台正在重播昨夜的悲情大戏,吴素琴抱着盒纸巾,斜倚在沙发里,红着眼眶一眨不眨地盯紧了电视里已经香消玉殒的女主角。楚迎瞧着哭笑不得,赶紧乖乖坐到一旁,摆出一副任打任罚的乖顺模样。吴素琴瞥了她一眼,气得拿手拧她胳膊,嘴里絮絮直骂:“你怎么又把人给写死了!快让人家姑娘活过来!”楚迎一边哎哟哎哟唤着疼,一边搂紧吴素琴,嬉皮笑脸地安慰她,“妈,我不是特意给你写了个大团圆结局吗?你看那个去,不要看这个。”她昨夜特地把电视机的插头和信号线都拔了,就怕吴素琴看见悲剧大结局,结果早上坏心眼的周岩砚居然给老太太留了纸条,提醒她插好电源和信号线再看重播,气得楚迎差点就要把周岩砚藏在床板下的黄色小书刊举报出来。吴素琴一抬头,瞧见电视里男主角得知了女主角的死讯后悲痛欲绝默默流泪的模样,鼻子一酸,又要流出泪来,楚迎赶紧抽了纸巾要帮她擦,被老太太泪眼婆娑地一瞪,乌龟般缩起了脖子。略略静了一会儿后,楚迎不识相地伸手去抓矮桌上的葵花子,一着不慎,被吴素琴用纸巾盒敲了脑袋。三十六计,当滚则滚,楚大乌龟意志坚定,果断落荒而逃。楚迎一手瓜子一手瓜子壳的进了赵家大门,赵家管打扫的小丫头翠翠一见着隔壁的周小太太,乐得一阵小跑迎过来,脆生生喜洋洋地问:“周太太,你这是什么打扮?”楚迎举着瓜子和瓜子壳,艰难地低头把自己扫了一遍,笑道:“来隔壁串门兼混吃等死的打扮呗。”楚迎素来畏寒,一到冬天恨不得全身贴满暖宝再裹上棉被就此睡死过去,万不得已要出门的时候,也一定会滴水不漏地将自己裹得严实。今天她穿了件长款的深灰色羽绒服,脖子上还围着条毛绒围巾,双手上举的模样,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头发育不良的小灰熊。赵老太爷从厨房里出来,看见楚迎这模样,笑得直捶腿,“远远便瞧见一头小熊跨坏了我家的篱笆,原来是你。”楚迎把满手的瓜子扔进翠翠递来的桶里,拍干净手,笑着去挽赵老太爷,“赵爷,我被妈妈赶出来了。”“我就奇怪早上她怎么没冲你发火,原来是要留着看重播呢!”赵老太爷拉着楚迎往里走,“那结局太凄凉了,爷爷我也看得伤心,下次可别这么写了。”楚迎笑笑,点头应了声好,心里却嘀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人都以为男女主角的命运掌握在她手里,却不知道,每个人物一旦进入了角色,他们的际遇便往往由不得她了。厨房里,自小照顾六六的奶妈郑妈妈正在炖汤,瞧见楚迎,也笑了,“周太太也来了,周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