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情绪似渐渐激动,突然喘息起来。
“朕登基后,人丁锐减,内有前朝所留积弊,外有强敌虎视,朕忍辱负重,重整天地,二十年后,方有了如今局面。”
“裴家儿!”他突然呼唤一声,抬起一臂,指着前方这一座俯在他足下的不夜之城。
“朕知你对朕怨恨深重,一切是朕该受。但这天下,倘若不是朕出来一统,如今是否依旧乱王割据,贼枭称霸,兵革殷繁,乱战不休,谁能料知!”
“朕不悔!”
在说出这三个字后,皇帝便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来。
“朕这一辈子,有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嫮儿母亲。一个,便是你的父亲。”
“朕有罪于你的父亲。”
“朕早也说过,会有一个交待。”
“已让你们等太久了。不会再继续等下去,一刻也不会——”
皇帝话音未落,突然,人直地往后仰去,倒向了他身后的铜钟。
伴着大钟所的一道受撞的震颤长嗡之声,皇帝翻在地上,一动不动。
“陛下!”
裴萧元冲上,叫了几声,不闻回应。他俯身,当将皇帝那下俯的脸容小心托起,现他双目紧闭,整个人灼手得似有火在身体里烧。
他心一紧,立刻矮身蹲下,将皇帝负在了后背之上,背起,转身便迅下楼而去。此时老宫监也闻声冲入,见状,脸色登时惨白,然而,仿佛这一切又是在他预料当中。他在两名健奴的扶持下,默默跟随在后。
裴萧元背着皇帝,一口气不停地下了镇国楼,又将人抱送上了马车,疾向皇宫而去。
紫云宫中,皇帝领裴萧元去后,絮雨继续留在那里伴着儿子。夜渐深,小虎儿睡去。皇帝和他却仍未回。絮雨心绪有些紊乱,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在不安等待之时,她的目光无意扫过殿隅的案头,视线定住了。
那上面摆着一只金平脱圆盘,看去好生眼熟。是她刚回宫时皇帝用来装丹丸的药盘。
她冲了过去,一把掀开蒙住的一块布,盘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絮雨心猛地悬起,扭头出去,叫人带那司药的哑监过来。哑监垂泪,跪地一阵比划,絮雨脸色登时惨白,心跳如雷,转身便朝外冲去。
她才奔出紫云宫,便撞见裴萧元背着皇帝正疾步返回,入内后,将人小心地放置在了床榻之上。早有人去唤太医。
皇帝歪靠在榻上,闭着眼目,眼角和耳鼻慢慢渗出了几缕血丝,然而,他神情却显得异常平静,似完全没有感到半分痛苦。
“阿耶!”
絮雨冲上去,抖着手,为皇帝擦拭血丝,又抓住了皇帝那滚烫的手,眼泪滚了出来。
皇帝慢慢睁目:“莫难过。阿耶早就盼着这一日了,嫮儿你是知道的。不管她还愿不愿见阿耶,阿耶总是要去寻她的。”
絮雨汹涌流泪。
“莫哭。”皇帝轻轻为她擦泪,望一眼那道正冲向太医的焦急的背影,示意她附耳过来。
“记得裴家儿从前在苍山背过一次阿耶,阿耶感觉甚是妥帖,念念不忘,一直想叫他再背一次,只是不好说出口。今日总算得偿所愿,阿耶很是欢喜。”
皇帝微笑着,轻声说道。
正史载,献俘礼当日深夜,皇帝在接见完群臣后,油尽灯枯,从长久的病痛折磨中解脱,驾崩于紫云宫西殿。
而野史和民间皆说,皇帝实是因临朝后期沉迷修道,为求长生,误服过量丹丸,方暴毙而亡。
不管真相如何,皇帝走前,公主驸马皆在床榻左右相伴。皇帝将他二人之手相握之后,含笑溘然而去。
而这个消息,是在三日国庆结束之后公布于世的。
“铛——”
“铛——”
“铛——”
大丧的钟声,从皇宫的深处里传出,惊动长安数百寺院,东西南北,纷纷跟随。
在满城到处撞动的大丧之音里,郑嵩在家中书房里惊起。百官匆匆忙忙,赶往皇宫。裴冀带着皇太孙李诲,跪在梓宫之前。
钟声传到鸿胪寺附馆和众多的进奏院。那些尚未离开长安的藩夷使者们披头跣足,不能自止。
钟声传到西市。执勤的顾十二和众卫士下马,扑跪当街,痛哭流涕。
钟声传到簪星观。观门口的香客止步,惊惶议论。对面,那正在殷勤招揽客人的卖花娘止了卖声,慢慢放下了手中一枝开得娇艳的桃杏花。
钟声传到永平坊。一边抱哄她去年生下的小儿,一边在骂人偷懒的高大娘猝然闭口,快步走到家门口,眺望皇宫方向,片刻后,抹了下眼,吩咐人除下门前彩灯,改挂白色灯笼。
钟声也传出了城。沿以长安为中心而辐射开的驿道上的无数驿站,遍传各地。半个月后,将响遍九州。
野道上,一名背负行囊的老者听到,停了骡,转头遥望了片刻,于道旁下拜,向着长安的方向,行了一个叩之礼,随即,他起身,带着行囊,继续上路而去。
第161章
皇帝命葬他在昭德陵侧,丧礼以日易月,三日便敛,长安官吏百姓,出殡三日释服,无禁嫁娶饮酒食肉。地方类推,方镇岳牧,只限在治所举哀,三日出,不得惊扰治下百姓。
遗诏最后一言:受命终毕,朕思厥疚。一概未竟之事,交皇太孙登基后断决。朕无有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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