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表尊重,他特意虚情假意的称呼起了对方的全名:「格里戈里·尼基福罗维奇·扎哈罗夫,原谅我的性急。您知道的,我平常不是这麽粗野的人,但兹事体大,大家都是替沙皇陛下办事的,而钦差的身上又带了皇上的旨意,如果怠慢了他,这可是欺君之罪啊!大伙儿都知道,您是替亚历山大皇上写过旨的,但现如今是尼古拉皇上的时代了,他可不是他兄弟那样温和的人,皇上尤其不能容忍对他旨意阳奉阴违的人。」
市长的话夹枪带棒,随时打算把欺君罔上的大帽子给老乡绅扣上。
但老乡绅也是在俄国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物,怎麽可能像是普通农民那样被市长的大帽子给吓倒?
他不去提女婿的错处,反而开始讲起了女婿的功劳:「皇上的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一点我当然知道。但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今天没能及时赶来参会,本就是为了替皇帝陛下办事啊!他昨天冒着风雪下乡,不就是为了替皇帝陛下徵税吗?这麽恶劣的天气,路上的积雪都有一尺高,但是他还是风里来雨里去,嘴上一句抱怨都没有,还说什麽这是替国家做事,吃点苦丶受点累都是应该的。我那女婿人是笨了点,但论起对沙皇陛下的忠心,就算是猎犬也未必赶得上他呢。」
一旁的市法官偏偏不买老乡绅的帐,他开口拆台道:「是啊!如果换做平常日头好的时候,咱们的伊万·米哈伊洛维奇老爷腿脚还没有那麽勤快呢!平时叫他下乡收税,他只会喊一句:『你们这帮狗娘养的穷公务员,不会攒钱,光晓得喝酒赌钱!』可论到他喝酒输钱的时候,他就喊一声:『得啦,没法子,今个儿去乡里收人头税吧。』
真到了乡里,人头税多半是收不上来的,但填掉赌帐,外加全家老小的嚼谷却都有了着落。穿上那身威风凛凛的警服,往村口一站,把老乡们召集到一块儿。然后假模假样的宣布说:『老乡们,皇帝老爷急着要用钱,大伙儿凑凑,赶紧把人头税交上来。』
说完就一掉头躲进村口的小木屋,不时朝窗外上一眼,看见庄稼汉都立在那儿挠着后脑勺。再等一会儿,便能看见他们闹哄哄的乱成一片,大伙儿突然一下子七嘴八舌说起话来,边说边挥舞着胳膊,就这麽闹腾了个把钟头。而咱们的伊万·米哈伊洛维奇老爷呢?
他呢,自然啦,只管在屋里消消停地坐着,抽着菸袋喝口小酒,心里暗暗笑,而后派一名乡警去给他们传话:你们说得够啦,老爷生气啦!这下子,庄稼汉们又吵成一片,比刚才更厉害。然后,就看见他们开始抓阄儿,收税的事情也就有了眉目。最后,大伙儿决定向陪审官求情,问他说:能不能看在上帝的份上,宽限到打零工挣到钱那会儿再说。
咱们的伊万·米哈伊洛维奇这会就得假慈悲似得说:『宽限自然是没问题的,但是,唉……老乡们,你们叫我怎麽和皇帝老爷回话呢?要知道,他老人家正急着用钱呢,你们哪怕体谅体谅我,体谅体谅你们自己个儿的长官吧。』
庄稼汉们的耳根子软,听到这话又央求只宽限三个星期就行,还给他行了好几个一躬到底的大礼。伊万·米哈伊洛维奇见到有戏,于是便又开始讲起了自己的难处,说着什麽:『无非就是宽限些日子嘛,有什麽不可以宽限的呢?这全由咱们自己拿主意,可是我要在长官面前担多大的责任,挨什麽样的处分,受什麽样的罪过,你们寻思寻思。』
于是庄稼汉们又凑在一起商议,合计了半天,最后各自回家,等上一两个钟头,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便终于等来了他软磨硬泡得来的报酬,每人十个戈比,咱们全乡一共有四千人,就等于有四百卢布。如果碰上运气好的时候,兴许还能再多收上一些,而这下乡一趟的报酬,便比他一年的薪水都要多了。我记得,他那个警察局长,一年到手也不过才3oo卢布吧?」
老乡绅听到法官揭他女婿的短,面红耳赤的斥责道:「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你说我们贪污受贿,确实,我们受过贿,但有谁在上帝面前没罪过,在皇上面前没差错呢?难道说,不拿钱,但也不干事儿,反倒好些?其实,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嘛。如今的人啊,我看,尽说空话,越来越爱唱那个秉公无私的高调,却没见什麽行动,而庄稼汉呢,也没听说他们的日子有起色,反倒唉声叹气,遭的那份罪比过去还重。
我们那个年代,不曾出过丢人现眼的事儿,也不曾像如今这样,那时候一切都顺顺当当丶太太平平的。从前没听说过有什麽人给扭进法庭或者受什麽审问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心里兴许在想,自己做的比从前要好,老百姓少受些罪啦,正义多些啦,当官的开始敬畏上帝啦……可我告诉你们说,这全是痴心妄想!你们私下里不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变得更乖巧丶更刁滑罢了。我一听见你们这些新官员开口谈什麽克己奉公呀,什麽造福大众,心里火就不打一处来!」
语罢,老乡绅气的直摆手,拄着手杖站起身就往门外走:「我不管了!我不管了!如今这德鲁伊斯克是你们这帮青年人的地盘,要是亚历山大皇上丶叶卡捷琳娜大帝丶彼得大帝还有伊凡雷帝,要是俄国的列祖列宗们知道你们把俄国搞成这个模样,不知道他们会有什麽感想!我看呀,只有等钦差大臣把你们全部捉到彼得堡审问,你们才知道自己的错处!」
啪的一声,老乡绅戴上熊皮帽丶披上狐皮袄,摔上门气呼呼的走了。
市长巴尔卡金见他走远了,忍不住低声骂了句:「老不死的东西。」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惶惶不可终日的督学轻声问了句:「钦差大臣怎麽会突然来咱们这里呢?以往不都是去检查别的城市吗?您认为咱们德鲁伊斯克有什麽东西值得钦差惦记?」
邮政局长猜疑道:「难道是要打仗了?波兰人又造反了?」
怼走老乡绅的法官看起来像是个有见识的,他言之凿凿的开口道:「肯定是法国人鼓动的,法国人就没安过好心!」
医院院长嘟囔着:「弄不好和波斯人或者奥斯曼人有关系。」
市长听到他们的胡乱猜测,用指节敲了敲桌子:「诸位!别胡闹了!你们怎麽会往那方面想呢!咱们这种活人都没有树多的小地方,哪里能窝藏什麽间谍或者叛逆分子?」
法官反驳道:「您不能这麽想,上面肯定上面的考虑,彼得堡的大员们肯定掌握着咱们看不到的信息,能坐到他们那个位置的也一个个都是人精,每一步棋都是有深意的。」
督学也点头道:「不走大路,偏要上小路拐到咱们这儿来,怎麽看都不像是路过的。」
市长严肃道:「不管钦差大臣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该通知大伙儿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们了。我负责的市政厅,该做的布置,该安排的事情,我都已经准备周全了,希望诸位在各自负责的领域也得做好周密的布置,防止钦差突然暗访,打你们一个措手不及。譬如说吧,医院里的病人都给他们涮洗一下,别一个个脏的都像是路边的叫花子。而且病房里的病人也不能太多,要看起来很精神的那种,否则会让钦差觉得咱们这里的医生医术不高明。」
医院院长拍胸脯保证道:「您放心,感谢上帝,这一场暴风雪下的,精神不好的病人都已经冻死了,还活着的病人都是有活力的!」
巴卡尔金市长微微点头,踱着步子又走到了法官身边:「还有市法院,你们尤其要注意一下,法院里不能到处都挤满了来上访和告状的,那容易让钦差觉得咱们这地方治理不行。你们的办公室也得好好拾掇一下,案卷文件都得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桌子上一粒儿灰尘都不见到,更不能像是遭了贼似得。法院进了贼,这可不是个好名誉。」
法官回道:「您放心,我们那地方,贼都懒得来,一行行字母排列在上面,就好像是落了灰的蚯蚓,只有鸡鸭才会对它感兴趣。」
「对了,鸡鸭!」
市长一拍脑袋喊道:「所有人,所有部门,记得把养在院子里的家禽畜生都处理掉!德米特里·阿基莫维奇,我上次去学校陪同省督学视察,进门就踩到一坨狗屎。我是个粗人,踩到一坨狗屎,无非也就是忍着臭,悄悄在地上抹两脚罢了,但如果是督学大人踩上了呢?如果是钦差大臣踩上了呢?这鬼天气,总不能让他老人家跟着咱们一起溜冰吧!」
市长刚说到这里,忽然医院院长缩头缩脑的举起手问道:「市长先生,您是不是忘了点什麽?」
「忘了什麽?」市长返回桌前,拿起纸笔催促道:「唉呀!瓦西里·伊格纳季耶维奇,我知道你是个慢性子!但是现在可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有什麽话你就快点说吧,我要是出了纰漏,你们能讨到什麽好?」
医院院长哆哆嗦嗦的开口道:「就是那个,之前慈善医院教堂的事情。」
慈善医院教堂!
市长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是怎麽一回事,他赶忙命令道:「如果钦差问起来:上头五年前曾经拨款建设慈善医院里的教堂,为什麽到现在还没有造好?你们一定要说早建好了,只是不小心烧毁了。有关这件事,我会专门递个报告上去的。我在这里给大伙儿提个醒,否则,如果咱们当中的某个混蛋忘掉了,傻里傻气地回答说还没有开始建呢,那事情就糟糕了。
另外,你们谁去和伊万·米哈伊洛维奇说一声,让他这段时间不要动不动就出拳打人了。当然,我知道警察局这麽做是为了维持秩序,但总不能无论有错没有错,都把别人打个鼻青脸肿吧。另外,驻防军那边,派个人去通知波将金大尉,让他管好手底下那些大头兵!不许那些兵士不穿衣裳就上街。这群没素质的东西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经常只在衬衫外面套一件制服,下面什麽也不穿,溜着溜着就出来了。要是让钦差看见,咱们怎麽解释的清!」
……
小旅馆中,无孔不入的寒风透过衣柜的缝隙,顺着亚瑟的衣领灌入他的后心。
这冰凉的触感冻得亚瑟只感觉整个人都要魂归故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