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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读小说>羁龙道上>幕七 孤魂可寄

幕七 孤魂可寄(第2页)

沉决思主祭,淮山君没有出席,甚至夷幽都不在场。观礼者寥寥可数,除墨君圣之外,算得着的,竟只有重氏兄弟,且看他们面上神色,也没有几分真心实意悲伤哀恸的样子。

等那抬棺木从眼前过去,满天望空飞撒的纸钱扬扬落下,就此刻来说,虽然心绪也不好罢,但再不至于荒凉惨淡到那般生无可恋、死不足惜的地步。

云霞遍布的天际,落日深埋,微微透出的余晖将去往深山的道路浸染成一片血红,道路之外尽皆笼在昏暗的光芒下,仿佛是大团青雾开出的花朵,簇成了连串深沉而晦涩的噩梦,遮蔽万物。

白轿上,坠着层层叠叠薄透的纱幔,随风肆意飞着的时候,似乎要消融在泼墨般的霜花衰草之中。

“那轿上送丧的,不太像是狐妖。”按风俗,那其中坐着的,理应是季狐衣的晚辈。

随行的侍者道:“他是癸幽。决思公子挑的,如今为狐衣公子护灵,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她手中,白烛燃起的冷火透过浅薄的绢布,照出青玉一般的微芒,细细看去,还染着丝缕淡金的暖光。

侍者道:“听说狐衣公子甫一入浮阁,便同家里断了联系,这许多年,也从来没和外头再往来过。”

她说着的时候,手中灯影微微摇晃,绰绰约约的花色投身其中,很像是寂寞寥落的残雪。

墨君圣轻叹一声。

怎么说,出身枝头,朽于深根,才算得上是有始有终的轮回。但又想到,季狐衣已经没有魂魄了,就像是断流的江河,那么始终于他,也不是很紧要的事。

落葬过后,上香倾酒,待那适才坐轿护灵的癸幽作为丧家,向自己叩首行礼,墨君圣仔细看了看,觉得仅就容颜来说,他生得和季狐衣没有半分相似的地方。

有些意难平。

墨君圣生于墨氏,长于浮阁,未曾有过许多见识。就拿鸦十三而言,为何墨正安逝世,它还愿意受墨氏的驱使?以前想不明白的事,现在好像突然就知道了。

——剑灵没有血脉,若被斩断,将来剑冢跟前,有个相似的人供奉香火,亦足以感到慰藉。

沐浴之后,卧在寝台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眠,眼前来来回回,虚浮着许多“人”的影子。

沧鸾墨氏,阴阳浮阁。墨斜安,淮山君。血脉,师恩。心中的一杆秤,会倾向何方,这是他自己也无法预料的事,及至到了不得不抉择之时,也希望将来不要因此而生出憾恨。

挨至夜分,索性披衣起身。随手倒了盏隔夜的冷茶,许是动静大了些,惊动了屏风外的侍者。“心口有点憋闷,喝些凉水也不妨事。”话这么说着,但放下茶盏,下一刻递在手边的,就是温热的汤药了。

坐在檐下,眼前是浑圆饱满的月,玉轮盘似的挂在近处的天际,仿佛伸手便可触及。曳曳流光自浮海般的纤云间倾泻而出,蒙蒙溟溟地落在身上,像是游于银汉,衣上粼动着的细闪微光,都是宸星的碎屑。

侍者在露台一侧熬煮凉茶,动作间,梅花片脑的香气萦绕,只嗅着那味道,心里就很能静得下来。

墨君圣饶有兴致地望了一会儿,就看见侍者的环佩上该是坠了个什么东西,非常别致的样子。

“据说是骨瓷磨成的狐面,算是上次茶会的谢礼。”侍者轻笑道,放下炉扇,袖口的边缘只堪堪露出一小截指尖。不是相熟的侍者,说要谢她的酒,收到的时候也挺意外的,但对方那样儒雅知礼,实在是无法推拒。

狐面。

面具。

心中不免微微一动——

是想着,因与墨正安一般容颜,平日里鸦十三总是恶鬼覆面。但这回,既然不能泄露行藏,何以就那般,不做遮掩地行走在浮阁?

而季狐衣,早就不与浮阁外往来,又是何以认得出鸦十三,因而招致杀身之祸?

如何不明白,季狐衣是将鸦十三,当做了墨正安。

凉茶沸开,侍者灭了炉子,拿出纱布,将残余的渣滓尽皆滤去。清辉下,端一盏凉茶,慢慢啜饮,灵台如晶镜一般空明。

是不是墨氏的前任执首墨正安,也曾为质于阴阳浮阁,就如他当下一般。

墨正安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墨君圣有幸亲近其身边,那不过区区两三载的认知之中,他姿容特秀,气度俨然,端坐在青雾白纱的屏风后,有时指点墨君圣的琴书功课,典故经纶信手拈来,抹挑勾剔游刃有余,一身君子词气,松山风仪,何其令人动心。

但在此之外,他还是沧鸾墨氏的执首,出身尊贵,权势赫赫,龙君很信任他,外朝问政的时候,许多事都要看他的脸色。

时不时会有机要的密信送到他的案几上,偶尔他会提笔回几个字,但更多的时候,只是看了看名字就随手放在一侧的灯上烧掉。

在府邸的时候,他几乎不见外人,那些雪片般飞来的拜贴,都叫送到厨房去生火。

该说是权倾朝野罢,但他确然绝少过问政事,仿佛更愿意读一些闲书,或者在榻上小憩。阴雨天的时候,就盘卧在回廊的飞檐底下,看那些断续的水珠滴落在厚重的青石板上。

“怎么样都好。”私底下龙君微服驾幸,问起一些事,他也这么不置可否地敷衍着。末了,又对坐在自己怀里的墨君圣道:“你自己弹予我听听。”

在说不上流丽的琴声中,听着墨君圣有弹错的地方,也不叫停,只是曲终后,又手把手地再教一遍。

远一些的地方,停着墨正安的琴,再远一些的地方,龙君端起茶盏,饶有兴致地看着,姿势甚慵懒,态度甚随和,似乎也不是什么很有威势的样子。

龙君道:“得你这么用心地教养,倒是想让他随侍内廷。”

“你已经衰朽了,怎么还好意思说这种话。”墨正安说得很不客气,龙君也并不以为忤,笑道:“我还有儿子不是,”他端详着墨君圣,“这孩子和你生得很相似。”

“这话听着倒还不错,等我将来去了,你就当他是我儿子。”墨正安淡淡轻笑道,滚拂的指法下,弦上颤出一串轻而柔缓的绮丽音色。

“瞧你说的,”龙君以指节轻扣案面,合着拍子,“倒像是在临终托孤一样。”

殿所中没有点灯,挺昏暗的天色透过来,将远处的陈设融成黯淡的阴影。风吹过的时候,能隐隐闻到一些水腥气,此外,还有丝缕若有似无的冷香,都混在一处,像是冰雪,或是月光。

两人那么说,本意是在相互调侃,当时谁也没有当回事,哪知却一语成谶。

不久后的一个雨天,人在寝台上打着谱,突然就昏死过去,想必是心有所感罢,醒来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身后事。

墨君圣被墨斜安领着,去见了他最后一面。哪怕清减了不少,那视死生一度的从容风姿依然令人心折。

“有些东西保不住,散就散了。”他对墨斜安道,“你性子隐忍,却最是执着,我知道,话说了你也不一定会听,但我再管不了你了,往后,好好过日子。”

“教你的指法学得如何,都会了吗?”他笑了笑,用枯瘦的指节刮了一下墨君圣的鼻尖。

点头。都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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