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榕不会说好听的话,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工作,让别人挑不出刺。幸好今年是个丰收年,她东奔西走统计,由不得为队里高兴。
“小杨,我又要问你敢不敢了?”田增原看了她做的表,笑眯眯地问。
杨廷榕毫不犹豫地点头,有什么信不过他的呢。
田增原放下纸,走到办公室门口。门本来敞开着,他站了会,转过半个身子压低了声音说,“减少一成来报。”
这是瞒产!杨廷榕的心猛地往下沉去,难道要私分?她不想把田增原往坏处想。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出工,又要安排田里的种植,又要安排人手的分工,整天操不完的心。但是,这几年的生活,让她又不能不往坏处想,他选她做会计,会不会因为她年轻识浅好掌控。
杨廷榕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她不想成为私分小团伙的一员。
田增原一直注意着杨廷榕的神色。她的脸慢慢变成纸一样白,眼睛盯住地上,死死不肯挪开,嘴也越抿越紧,好半天才说出话,“完成了公粮和统购粮,剩下的除了种子粮就是大家的口粮了。”有句话她没敢问出口,瞒报的部分,是要干什么呢?
这反应正在田增原意料中,杨廷榕没让他失望。他解释道,公粮和统购粮是按三年平均产量算的,今年产量高,把要纳的公粮调高了,到欠收年完成公粮后,口粮就没多少。“小杨,我觉悟不高,但是你想想,现在口粮也才够吃半年。这两个月大家都在吃山芋、玉米,再调高,恐怕一年做到头,分到的米连夏天也支撑不到。社里天天说要节约粮食,已经省成这样,再省只好去吃西北风了。”
杨廷榕默不做声,却知道他说的对。村民的锅里早就少见米饭,钱贵芳的小弟,吃多了山芋,肚子里没油水,隔三岔五说拉不出大便。
田增原说,“瞒报的部分,到时按决算表上的人头分下去。虽然工分多的人家吃亏点,但也没办法,嘴多的人家太苦了。”
杨廷榕犹豫一会,还是点了点头。她不敢想万一这件事被人发现后怎么办,但她也不能说不,不光为了田增原对自己的好,也是农民的日子实在比城里人的还苦得多。
蒋国欢敏锐地发现杨廷榕的沉默,“怎么了?”
杨廷榕只说累,把事埋在心底。除了对未来的担心,她也有些说不出的失望…生产队和国家,小家大家;田增原对她,也不是单纯的看重,多少也拿准了她的性格。但他也不是坏人,不提对乡亲的好,对知青的已经足够说一阵子,“不论家庭出身,不提再教育,把知青当自己乡长大的孩子”。梅东的知青点是新建的,不像别的大队,用没人住的破旧房屋安置知青。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十九岁的杨廷榕走在路上,脑中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从感情来说,她更喜欢田增原的做法。然而理智告诉她,尽管他为的不是个人利益,却仍然是自私的。随即原先的小人跳出来说这是被逼出来的办法,而且,所谓的“大爱大义”造成的个人的痛苦,难道还少吗?另一个小人哑口无言了。
杨廷榕不知道,多少人穷极一生找不到其中的边界。
她也是,只能把心事咽下去,幸好雨终于来了。
第一天是大雨,第二天是毛毛细雨,杨廷榕冒雨出门探消息。还没走远,钱贵芳带来了大队的通知,今天仍然休息。她笑逐颜开告诉杨廷榕,昨晚葛斯熙托人带消息,约她们去落雁山采栗子。
听说采栗子,蒋国欢也来了劲,落雁山的野栗子树和桂花树种在一起,结出来的栗子带有桂花味,香甜清糯。只是产量实在太少,没多少人愿意费力去找。
小船载了她们三个,还有一个孙抗美,往城里去。
葛斯熙和王拥军等在码头,一行人一起步行去落雁山。
蒋国欢看他俩没骑车来,问道,“你的车呢?”
葛斯熙简单地说卖了,王拥军眼眶红了,“他是替我还债。”
王拥军的父亲住院时,王家向队里借了几笔钱。老人过世时,王拥军正在发愁没钱送葬,葛斯熙上门给他一叠人民币,十张十元。办完丧事剩下的,葛斯熙让他先还队里的债,这样卖车的钱用光了。
蒋国欢的注意力从车转到人身上,小心翼翼地问王拥军,“你还好吗?”
葛斯熙在后面悄悄朝杨廷榕做了个不要说了的表情,杨廷榕会意,两人一问一答岔开话题。
山里雨意更浓,下得大时他们站在望海楼前躲雨,这里前后左右栽满桂花,芬芳宜人。
杨廷榕想起往事,“小时候每年年初一父亲要带我来这里吃元宝茶,说能看到海。还有她家,也是全家出动,爬山拜年。我们俩年纪差不多,手牵手爬到楼顶,可从来没有看到过海。”蒋国欢摸了摸门上的铜环,“破四旧时都给砸坏了,这里本来是个景点,现在没了。”孙抗美说,“山上原先还有座庙,真的是金身,那年被三中的学生推倒烧,烧出来不少金屑。还有佛身里放的心肝,也是金子打的,都烧化了。那么高的佛像轰地倒下,我在旁边看,算领教了什么叫触目惊心。”
钱贵芳年纪最小,“我们乡下听说城里学生都疯了,抓住老师往死里斗,有个女教师被逼得自杀了。”孙抗美说,“那是我们中学的语文老师。她被剃了阴阳头,中午回家坐水缸里自杀。傍晚她女儿做饭拿起木盖才发现,那时早淹死了。”钱贵芳惊讶地说,“她想死的决心够大的,不然站起来就能活。”孙抗美看向林间,“你不懂,有的人宁死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