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头匆匆离开墓地。
与何之轩的再次相逢,就这么匆匆擦肩地结束了。人海中的相逢,大多是不起波澜,遇见之后,再各行各路,该过去的总要过去,不是吗?
方竹并非存心矫情,回避往事,而是目前的状况千头万绪无法厘清。
都是因为李晓。这个女孩,实在同她牵扯太深,羁绊太重。不能为她伸张冤屈,教方竹的心神不能安宁。
她最近常常在西区这间夜总会蹲点。
这是一栋有点年份的大楼,最顶层是餐厅,下头两层是夜总会。每到华灯初上,就会有衣香鬓影的繁荣。
她穿着低胸性感小洋裙,装成来买醉买轻松的小白领。
方竹已经来了好几回了,把这里大堂内的落地钢窗、红丝绒窗帘、真皮沙发旁的晚香玉、正中央的裸女戏水雕像看了个熟。门口的停车场内,兰博基尼、英菲尼迪一字排开,进进出出的客,都有一副暧昧面容和一身出色行头。
她在想,李晓这样的孩子,用涉世不深的双目看这一切,只怕是又美丽又刺激,是个精彩大世界吧?
她是在到处找寻李晓的时候,寻到的这栋大楼,又查了很多线索,寻到合适线人。但,她没有立时动手查访,这事关李晓,她不能将女孩的不堪兜底捅出。
再一次接近这里,是在李晓亡故之后。这一次不仅仅是带着新闻人的责任,还有对李晓的责任。
很多女孩走进深渊的,就在这里二楼的一间“hostcb”。表面上看,这是一间男公关吧,招待女客。里头却有个神秘包厢,专放年少女孩们的资料。
方竹几次想寻机会进包厢一探究竟,线人直言无能为力。
线人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卖相俊俏,专门服侍女客。每回都是由他领着一个女孩,同方竹约在附近的旅社里碰头。
女孩们都很年轻,长相都很好,都穿着校服,都是收了方竹的钱,才肯回答她的问题。
她们说,十七岁下海,二十四岁赚足二百四十万就能收山,大好人生可以重新开始,行内有着先例。
她们说,她们是兼职,有的选,不像卖淫是全职,没的选,她们可以挑顾客。
她们觉得做这样的事情很有范儿,可以拥有很多同龄人没有的东西,可以被人喜欢、被人尊重,这是在父母那儿得不到的。
方竹把这些语言记录得十分辛苦,采访到第五个的时候,她决定放弃继续采访。她想问线人阿鸣要李晓的客户名单。
阿鸣睨她一眼:“方记者,虽然我想赚外快,不过我还是守业内规矩的,这不是钱的问题。”
方竹写了个五位数在纸上,塞到阿鸣手里说:“你考虑几天,我再找你。”
分飞燕(15)
阿鸣一直没给她讯息,直到这一天,她自己忍不住,亲自跑来夜总会蹲守阿鸣。
阿鸣十分无奈,把她当做客人,领到角落边,讲:“方小姐,做事情不要太过分,你采访到了资料就赶紧收手,有些结果不是你能负担的。”
“多谢你好意提醒。”她笑。
阿鸣叹气:“这些女孩扒钱太狠,自寻死路怨不了他人。”
“那么这家店里的老板是不是最大的中介?”
阿鸣瞪眼:“我什么都没有讲过。”
“好,我不问了。”她想了想,又说,“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李晓的情况?你知道的,她已经自杀了。”
阿鸣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想了想,然后说:“她脾气古怪,喜欢接年纪大点的客人。”
“什么?”方竹瞪起眼睛。
“专门接有钱的四五十岁的男人。其他女孩专门拣年轻客人接还来不及呢!”阿鸣问,“记者同志,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丫头?”
方竹把这次的线人费塞入阿鸣手里:“没什么。我走了。”
转身时,阿鸣在后头叫:“喂喂,下次别再来这里找我了。”
方竹头也没有回,就摆了摆手。她找了消防通道的楼梯下楼。
她在这段日子里,暗访了很多同李晓在一个世界里的女孩。她们虚荣,她们不自信,她们渴望被爱,她们渴望被尊重。她们明明可以被关怀、被拯救,她们却被所有的亲人放弃在黑暗里。
方竹扶着墙,摇摇晃晃走下楼,推开消防通道的门,从黑暗走到光明处。
大堂里晚香玉的香气越晚越浓,进进出出的人也渐渐多了,这份光明也不过是个浮华世界,华丽得让她眩晕。
方竹在大堂里的皮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缓解采访后压抑疲惫的精神。
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方竹睁开眼睛,转过头。坐在身边衣冠楚楚的男士正蹙牢眉头望着她。
她知道自己目前衣冠不整,筋疲力尽,脸色苍楚。这不是最好的状态,尤其是面对这么神清气朗的他。可是,何之轩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出现?
何之轩问:“怎么穿成这样?”
明明白白怪责的语气,明明白白地让她的心跟着跳了一跳。这是隔多久都没有办法免疫的习惯了,方竹想要对自己叹气。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其实他该明白的。跑新闻的三教九流的地方都得去,还要乔装,还要掩饰。这不但是个智力活儿,也是个体力活儿。他应当都明白,他来这里的理由不见得就比她高尚。
是的,他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的理由,让她憋住了一口气,转回头问:“真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你,商务宴请还是朋友饭局?”
何之轩又蹙眉,他好像在生气,没有即刻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