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大部分掌门人都来了,排名前几的里头,怀恩没来,人都议论,大会开在这样的地方,少林寺方丈大师没来恰如其分。唯独成峰觉得,怀恩是不敢来,怕与他当面对质。
七月初一,当今武林威望最盛的湘南派周道奇掌门带着几十口子声势浩大地来了。封南世家一直没人来。
七月初三,襄阳歃血盟华远行带着妻子李纷至,次子华成雨一家人来了,随行的还有上次在半月湾见的赵副盟主,不知华盟主在登记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在那高悬红绸的最下面最后一名,写着嵩南山派华成峰的名字。
成峰等人初入江湖,不知道这中原掌门人大会的规矩,秦书生便负起为他们讲解的责任。中原掌门人大会到现在已经举办过三次,这是第四次。
十年前,这大会仿佛凭空冒出来一样,江湖众人一夜之间都收到湘南大派要举办盛会的通知,都觉得新奇,况且又有宝刀名剑做彩头诱惑,纷纷参加,那一年的获胜者是怀恩。
十年前的怀恩已接任方丈之位执掌少林寺有些年头了,但是在江湖前辈面前,也只是不甚出名的年轻人,但在那一年之后,怀恩在江湖上便享起了盛名,少林寺在江湖之中,也不再只是个烧香拜佛的不争之地,而是成了江湖百家中不可忽视的一个门派。
彼时秦书生还在当真的书生,诸多事他也是后来听人说的。
第二回跟第一回中间隔了四年,中间许多曲折,据说险些夭折,那一年在天扬帮举办,胜出者是周道奇。
第三回又过了三年,胜出者便是举办者乌涂山的掌门方九环,说是有点猫腻,方九环非但没有像怀恩与周道奇一样声名鹊起,反而众门派都逐渐疏远了她乌涂山,起初她还折腾折腾,无甚起色,尤其是定了这一次举办方是红袖楼之后,乌涂山方九环更是被压得回不过气,江湖上甚至都无人谈论那一年的大会,只谈论三年后的洛阳盛会,众人热情高涨,仿似当年湘南派第一次大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掌门人大会无非是提供个聚集的地方,让武林各门派见见面,比比武,论论道,有头脸的露一下脸,听各方赞誉;无名分的,便来攀攀亲,开开眼,取取乐。
举办者会提供一个头名彩头,江湖中人爱的,无非是些兵器秘籍。
所有参会掌门人会被分为两组,一组叫章台柏,组内是那些在上一次掌门人大会举办之前就已经存在的门派的掌门人,意味千年松柏,常青不坠;另一组叫唧啾雀,由上一次掌门人大会举办之后新成立的门派的掌门人组成,形容刚刚出生的小鸟儿,敢为人先。
两组先分别在组内两两捉对厮杀,但须点到即止,有意欲伤人者,当场革除资格,最终每一组会出现一个胜出者,唧啾雀组的胜出者可以决定是否对决章台柏组的胜出者,若唧啾雀组的第一名决定对战,章台柏组的则必须接受挑战,决出一个最终的胜者,如果唧啾雀组决定不对战,那么由章台柏组的胜者决定,彩头归自己还是给唧啾雀。
那意味着成峰会进入唧啾雀,与那些近三年来新成立的门派的掌门人比武切磋。
几次大会下来,这江湖上有几家门派,各家斤两几何,基本上已经都晾在面上了,各家掌门人基本上代表了这一派最高功夫水平。像秦书生这种功夫实在不行的掌门人着实不多,秦书生回回也就是来凑个热闹,基本上第一轮就被刷掉了。但这不影响无影门在江湖上的地位。
七月初四早上,凤灵岳收到一封信,叫她见信即刻去河中府万泉县见面,落款是太师容寿的私印,凤灵岳收好了信件,到屋外四处张望,朱敞正不声不响站在人群之中,见她望过来,远远地隔空施了一礼,便隐匿不见了。
父命难违,凤灵岳即刻收拾了行囊,去向一众朋友道别,众人不舍,成峰反应尤其大,凤灵岳牵着马往出走,成峰便拉住缰绳不让。
成峰问,“究竟是什么事,为何一定要这时候匆匆离去?”
凤灵岳和成峰扭着劲,奋力要从成峰手里把缰绳夺过来,她该怎么回答?若实话实话,恐怕要用上三天两夜的时间才能解释清楚,索性说谎对凤灵岳来说,也是信手拈来的本领,“家里有个亲戚病了,住的不远,钱用完了,我去送些钱,探望一番便回来。”
成峰丝毫不疑,却仍是不放手,“你独自一人出门,也太危险,到时候没有人救你,伤着碰着可怎么好?你等我收拾行囊,我送你去。”
凤灵岳一听急了,“你不能去,华大哥,眼瞅着就要开始比武了,你去送我,不是白白耽误你这些日子的下的苦功夫?你放心,我骑着快马,不走夜路,不走小路,快去快回。况且,我也不是第一天初入江湖,多少还是有些本事!”
“大不了不比了,等下回再来,还更厉害了呢!”成峰说着就拉着凤灵岳的马往回走。
“下回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呢!”凤灵岳愠怒,索性松了手不再跟他拉扯,“你安心比武,我答应你,你问鼎夺魁之日,便是我归来之期。”
“嘿!凤姑娘你惯会说话不算数的,谁知道你还能不能回来!上回你说让我在菩提镇等你,你就没来!”成峰滚着白眼。
“上回我不是被困住了吗。”凤灵岳突然站到成峰面前,握了一下他牵着缰绳的手,“这回肯定算数,你放心。”
成峰感觉手像被火烧了,心头也像被锤子重重的锤了一下,心跳声轰然可闻,那手竟然嗖的一下缩了回去,凤灵岳调皮地眨了下眼,嘴角一挑,趁机夺过缰绳,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成峰还楞在原地,反应过来时,凤灵岳已经快没了影,只得对着大门的方向空喊了一声,“路上小心!早些回来!”站了一会,忽又懊恼地拍了一下那只手,嘟囔着,你这个不成器的,怎么被姑娘碰了一下,就知道躲!又觉得那细腻的触感久久在手背上跳动着,兀自笑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碰见了一群歃血盟的人,成峰并未出声,只是静静侧身让了过去。
歃血盟不是什么富裕的门派,因此住在山脚。自打他们住进来那一天,华成峰便心慌了起来,夜夜难眠,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父亲和那个气死他母亲的女人以及他们的儿子住在什么地方,他父亲却未必知道他在这,他离开少林寺的事情,不知父亲知道与否。
成峰盘算,是否应直接登门?见了面第一句该和他父亲及那对母子说什么?或者令人不动声色地透露给他父亲他在这的消息,看父亲会不会召他相见?
十年间他与父亲只见过两次面,每次见面都像不太熟识的人一般,也没什么话说,如今若见,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成峰心里始终记着那年狂风大雪,父亲将他十岁孩童扔进了少林寺,他心里有一股恨意,被那恨压着骨血里的父子天性,压着他想与父亲亲近的渴望,在一招一式的拳脚挥毫中,渐渐化成了一张不驯的脸孔和一颗不羁的内心。
心里有了事,浮躁起来,一时间桩没法站,坐没法打,功也没法练了,急得一众友人感慨焦虑,其他唧啾雀的掌门人知大会开始日期将至,都摒除杂念,安心练武,以求在会上能力克群雄,一战成名。唯独这一个,变成了个没头的苍蝇,整日里瞎钻乱窜,也不知在干什么,日夜两眼通红。
憋了三天之后,成峰憋出了个馊主意,他决定蒙面遮脸,去歃血盟住的院子里偷听一下,以知己知彼,望百战百胜。
此时成峰头已经长过肩头了,在脑后胡乱揪着一个疙瘩。夜里,成峰换上一套夜行衣,黑衣黑,黑布遮脸,哄众人说自己头疼肩软,早早吹灯关门,待众人散去,成峰推开后窗,悄无声息一个跟头翻进钥山园的暗处,选些避人之处,辗转腾挪。
人说近乡情更怯,就要到了歃血盟院子时,脚步越沉重,隐约已经能听见那院子里似有人声呼喝,远远望见有歃血盟的盟众,穿着赤袖金甲的练武服,出入院门,歃血盟的练武服十年间没有丝毫变化,跟成峰记忆中一模一样。
儿时成峰天天在这群赤袖金甲中间晃来晃去,那时候的成峰心里好像没那么多情感。八岁那年,他娘亲病逝,那时候悲伤浅浅,并未觉得十分伤心,反而是这些年在少林寺,许多无人静坐的夜晚,反复回味思念,那伤痛的感觉才如深水暗流般一层层地荡上来,钻心蚀骨,成峰将伤痛与思念深深地压在心底,对谁也不表露,一夜坐下来,满面冰凉,全身汗透。
娘亲去了之后,父亲日日看他不顺眼,每日跟他找茬,不是受罚就是挨揍,盟里有几个旧日里受过他娘亲恩惠的老人,常常暗地里照看着他,要不然那两年他可能在哪个时节就跟着娘亲去了也说不定。
那时候本来是家里姨娘的李纷至和比他小一岁的弟弟华成雨总是表现得十分乖巧,成峰认定娘亲的死是遭了李纷至的毒手,虽然他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他变得叛逆捣蛋,就是从这母子俩来开始。
李纷至不是华远行早纳进门的,而是在成峰五岁的时候,华远行有一天突然领着李纷至和四岁的华成雨来了,告诉成峰和娘亲,这娃是他的亲骨血,成峰娘俩大受震惊,母亲闹得很厉害,但是最终也没拦住父亲把李纷至和华成雨留在歃血盟,正经的办了妾室入门的礼节,当众宣告了小少爷的身份。
那小少爷从小便是个囔囔怂怂的家伙,跟虎头虎脑的华成峰站在一起,永远像被成峰欺负了的样子。但若不是在成峰、华远行和大娘面前,他便像顿时长出一截精气神一样,趾高气扬。他母亲李纷至也是一直那样柔柔弱弱,站在大娘子身边,也永远像个受气的妾室。
他们来了不到一年,成峰的娘亲便开始频频生病,慢慢要长卧病榻,硬是坚持了两年,耗尽了精神撒手走了。
李纷至母子倒也没有特意去坑害成峰,只是他们在华远行面前的乖巧玲珑,屡屡显得成峰愈加顽劣放荡。成峰便认定,李纷至是真正的高手,看似无招,全是高招。后来成峰就被他父亲送到了少林寺,一去十年,如今又该以什么面目来见她们母子,成峰心下戚然。
成峰望着那院门,门口正在喧嚣。
他蹿上附近廊檐,朝那喧嚣处望去,一个面目温秀的青年正在不干人事,连同身后几个穿着赤袖金甲的人一起,围堵着一个姑娘,想是哪个门派的女弟子。
那青年身着华贵锦绣,鬓齐整,双颊绯红,步履蹒跚,一看就是刚喝了酒,不住地伸手拉那姑娘的手臂,叫姑娘跟他进院里去再喝两杯。
那怂唧唧样不是华成雨还是谁?姑娘一直推脱,口中哀求,“公子,婢子实在是不胜酒力,不能再陪公子喝酒了,且天色也晚了,我再不回去,师父该着急了,公子您慈悲,放我去吧!”
旁边人跟着起哄,贱笑声声,“如琳小娘子,我们歃血盟的少盟主看上你,那是你的福分,你可别不识抬举!”众人哈哈大笑。
小姑娘如琳也是个聪明的,再哀求道,“华公子,你歃血盟是江湖大门派无人不知,那公子更该有名门作风,怎能强人所难?”
华成雨浑道,“本公子何时强人所难?如琳姑娘,你不同意,我便在此一直等你,等到你情愿为止,只是,你同意之前,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你就在这里决定。”
众人又笑,同时恭维着华成雨,“咱们家的大公子智勇双全,姑娘怕是心里已经十分喜欢,嘴上不好意思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