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慈悲还没回来,烟霞城由胡千斤坐镇。
神农教总部所在,就在繁华翠山街中段,左边是个包子铺,右边是个裁缝店,神农教门上什么牌子都没挂,吊着两盏新年的红灯,没有石狮子,外面看,两扇普普通通的木门,与左右店铺并排在一起,没有任何神秘感,神农教自己的人叫这地方梵坛。
往里走却是个大地方,四进的院子,一进六间,但在富庶烟霞城,也就是中等人家。
梵坛后门出去是个渔港,这院子一半靠着山,一半背着海,海边有宽宽的一片沙滩,泊着几条渔船,神农教总部从这院子后面出去,一半掏进了山,叫黑龙殿,一半潜入了海,叫白玉宫。
胡千斤静静坐在屋子里,抱着个暖手炉,院子里偶有穿行而过的护卫,时而从靠山的那一边钻进钻出,或者从背海的那边来来回回,但都没什么声音,因为他们看胡尊主今日好像不太高兴。
胡千斤眼睛直,退掉那一身中原人的装扮,显得更加充满了异域风情,眉头在窗子口铺进来的阳光里闪闪亮,坐了许久,有人轻轻扣门,说珑璟领主来了。
走进来一个女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上穿着彩衣,有红的有紫的,也不像寻常中原人的打扮,面目很硬朗,倒也清秀,耳畔两条细细的小辫子悠悠地垂着,身材高挑。
珑璟叫了一声尊主。
胡千斤坐在床沿上一动未动,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别处,“有什么事?”
“昨日偷着摸进城的一个小子,抓住了,问你关在哪合适?”珑璟的声音也硬朗,有点像男的。
“什么样的?”
珑璟招手,门口有人递进来归云弓,胡千斤瞥了一眼,“他没什么要紧,随便关着就行。”
珑璟点头,门口的人领会了下去办,“城外有人在多处分散打探我们的消息,不知道背后是谁。”
“不管是谁,总归是朝着华成峰来的,不如开门诱他们进来,请君入瓮,再瓮中捉鳖。”胡千斤始终没回神。
“那我叫四门守卫都换成暗卫,藏得紧一些。”
珑璟一直观察着胡千斤,沉默了一会,轻声说,“县令余繁盛递了两次帖子,想来拜访。”
“这个事我不能管,让他等圣主回来。”淡漠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珑璟终于忍不住了,咬了咬嘴唇,试探问,“你怎么了?你抓了华成峰回来,立了大功,怎么不高兴?”
胡千斤这才扭过脸看她,眼神冷冷的,“珑璟,你过来。”
珑璟往前走了两步,胡千斤似是不满意,“再近前些。”
珑璟再往前,心里实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有点怕。胡千斤似乎更加生气,且丝毫不掩饰他的怒意,冷喝一声,“你站那么高跟我说话吗?俯下身来!”
珑璟心里一紧,呼通一声跪在胡千斤脚边,现下比他矮了。
胡千斤面无表情地拉她的胳膊,珑璟用膝盖挪腾着靠近,心中忐忑,但是一动不敢动。
胡千斤突然俯下身,探囊取物般吻住了珑璟的嘴,珑璟睁大双眼,仿佛呼吸被掐断,她闪腰往后躲,却立马被胡千斤一条手臂兜住了后脖颈,无法后退,想要挣脱,又被胡千斤另一只手用力地捏住了下巴,被死死困住,好像要咽了气。
没有一丝温柔,满满的戾气和侵略的意味,珑璟感觉舌尖突然一阵刺痛,赶紧用力后撤,却还是动不了,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眼里流下两行眼泪来,胡千斤碰到了她的眼泪,仿佛才满意了,珑璟的嘴角见了血。
许久,胡千斤终于放开了珑璟,珑璟跪在地上,胸膛起伏,全身颤抖,哗啦哗啦地淌着眼泪,那适才硬朗的模样此刻已经一败涂地,片甲不留,半张脸又痛又麻,嘴角一片血红,。
胡千斤却轻声笑了,“没出息,这就哭?”
珑璟动了动嘴唇,把那哽咽往回憋了憋,嗓音嘶哑,“属……属下……无能……”
胡千斤又伸出手,覆在珑璟的一侧脸颊上,拇指缓缓地摩挲着她的颧骨,眼角,鼻翼,脸慢慢靠近,用气声问,“珑璟,你永远都不会背叛我对不对?”
珑璟的眼泪收得差不多了,她不明白胡千斤为何有此一问,只是机械地答,“珑璟曾立下重誓,生生世世,只为尊主,为奴为婢,永不背叛!”
“你不会去效忠别人对不对?包含陈慈悲也不会,对不对?”
珑璟摇头,胡千斤的眼睛好像冒着火,死死盯着她,“你这个人从里到外,从身到心,从生到死,都是我的,是不是?”
珑璟觉得惊恐,但也只能摇头,又点头,胡千斤很满意,他终于松了手,珑璟在他松手的一瞬间,跌坐下去,胡千斤笑,“那就够了,有你就够了。”
胡千斤又抬眼望了望远方,一瞬间收拢了所有的锋芒和戾气,变回了那个温温吞吞的俊秀青年,乖眉顺眼。
珑璟吓了一跳,胡千斤温温地说,“听说圣主他找到墨良辰了,他高兴得很啊!”
珑璟这才明白胡千斤为何会这样,墨良辰是陈慈悲的心头血,却是另外三人的梦魇,陈慈悲从不打开心扉,蒋玄武、胡千斤、沈西楼,没一个知道他真正的心思,他知道这三人为了争权夺利,成日里明争暗斗,他还不时添油加醋,他们三个打起来才好,这样就可以互相监督着,谁也不能一家独大,又不能联合起来端了他圣主的位子。
陈慈悲心如明镜,眼似夜鹰,要是谁稍微动了点不该动的心思,风一吹,草还没动,他就能看出来,便连连敲打,但也不会打得太狠,以免矫枉过正,敲打到三人回到这种平衡即可。三人若能维持住这微妙的平衡,那大家就相安无事地过下去,要是平衡散了,他就会找其他人来重建平衡,只能大家一起壮大,不能一家独大。
五年前要不是沈西楼被蒋玄武欺负得失了许多阵地,也不会有他胡千斤来的地方,胡千斤十分清楚他是来干什么的,他看似不偏不倚,其实默默地帮着陈慈悲维持着这种平衡。
沈西楼从小在陈慈悲手边长大,他的功夫、学问、处事都是陈慈悲教的,陈慈悲认了他当义子,虽然有时候有些恃宠而骄,但是也不过分骄纵。蒋玄武是跟着陈慈悲二十年的老人,但是蒋玄武心思最外显,抬眼就是欲望索求,所以陈慈悲也老得敲打他。
这五年胡千斤在陈慈悲身边,藏得一手好拙,大约陈慈悲也信,他忠诚可靠,克己守理,从不逾矩,温温吞吞,不骄不躁,稍微有点不耽误事的迟钝,交给他的事他能办好,不是他的事他一句不问。
可旁人不知道,胡千斤多少个夜里睡不着,反反复复琢磨陈慈悲的一个表情,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如今两人之间也算是有了一种微妙的互信模式,相处得很好,但是胡千斤总是觉得自己对他了解得还不够深。
不过墨良辰不同,墨良辰是陈慈悲放在这规则和平衡之上的人,如果墨良辰存了心思,他可以凌驾在三人之上,把他们三个同陈慈悲完全隔开,甚至陈慈悲以后把圣主的位置让给墨良辰,也不无可能。
陈慈悲带着墨良辰从第三庄一上路,就有人飞鸽把消息送到了烟霞,蒋玄武回了南阳,沈西楼回了洛阳,只有陈慈悲带着墨良辰两个人,往烟霞而来。
胡千斤知道墨良辰的分量,但是此外对他一无所知,他该怎么面对墨良辰,能让墨良辰高兴,圣主也高兴,又不会丢了自己已有的权柄?以后又该如何相处?沈西楼和蒋玄武大可以只留个眼线在烟霞观望,都等着他胡千斤先在烽火之地试试热度,看看谁输谁赢,再做打算,但是胡千斤避无可避,必须直面墨良辰,陈慈悲会看他的态度和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