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灵岳离开蝴蝶谷,先往汴梁城外埋葬着娘亲尸骨的道观走去。
今年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那地方她从来想也不敢想,更别说去,而一夜之间,她仿佛就积攒出了足够的勇气。
离开蝴蝶谷之后,突然雪横风狂,凤灵岳徒步而行,一个穿着白色衣袍的小小身影,几乎和漫天的风雪混为一体,分不出个囫囵人来。去看娘的道路,仿佛分外难行,她一步一步,飘摇且坚定地踩在刚刚铺了一层白的雪地上,身后的脚印马上又被雪花填满,就像她在这天地间,没留下过任何痕迹,走过了,却好像没有来过一样。
冷风掀着她的马尾,像一面飘摇的酒招旗,脸也被吹得生疼,但这疼让她能感觉到生机。夹袄被风吹透,遍体生寒。
然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独悠悠,岁月欺人瘦。
直走到再也无法挪动一步了,才找地方休息,休息的时候也睡不着,只是让身体缓一缓,然后再接着走,日月轮转,不知走了几个日夜,到了那道观所在的山下,风雪才稍稍停了。
她见了道长,跪地伏拜。虽然她八年没来过,走的时候也还是个孩子,但那路好像就印在她心底,清晰至极,她只是不来,若是来,一步都不会走错。
凤灵岳跪在道观的后院,地上竖着一块石碑,上书一个‘亲’字。娘亲的坟没有坟头,但是她知道娘亲就在这下面,灵岳在那碑前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最后一个头磕完抬起脸来的时候,已经是泪水满面,“娘啊——小七——来看你啦——”委屈不尽。
凤灵岳把这些年她能记得的事情,一字一句细细地说给娘听,时涕时笑,她看见娘有时候笑着听她絮絮叨叨,有时候还回她一两句,不管她做了什么混账事,娘始终都不恼不怒,一直笑盈盈地耐心听她讲,她讲得累了,就窝在娘的怀里躺着,娘许多年没有抱过她了,那一天,娘紧紧地抱着她,用手理她蓬乱的头,还给她哼了安眠的歌谣,她安心地睡了许久。
第二天早上,道长在那石碑下面把快要冻僵的凤灵岳背回了屋,给她喝了祛风寒的药,养了几天,凤灵岳便告辞下山了,来时风尘仆仆,去时一身自在,凤灵岳买了马,策马扬鞭,往扬州而去。
行了几日,便到了扬州城,扬州春来早,柳树冒新芽,穿城而过没多久,到第三庄。
凤灵岳在第三庄门前等门房进去通报,很快便有人来把她请进去了,仆从带着她穿过层层院落,凤灵岳不禁暗暗惊讶,便是她在太师府里长起来的,看着第三庄的气派比太师府竟也不遑多让,季白眉在宽敞的大厅里见凤灵岳,仆人上了茶后都屏退了,大厅宽广得仿佛有回音一样,俩人离得很远,上座的主人神情很复杂,又有些倦怠。
凤灵岳礼仪周全,鞠着躬叫,“见过季前辈。”让过座,凤灵岳才缓缓地坐下了。
季白眉涩涩缩缩,倒不如凤灵岳坦荡,“冒昧上门打扰,季前辈见谅!”
季白眉忙连连摆手,“凤姑娘客气了。”
“那一日在蝴蝶谷,晚辈了疯病,冒犯了季前辈,今日来想登门当面致歉,请前辈恕罪!”凤灵岳说着道歉的话,语气里却听不出多么抱歉,走足了过场。
季白眉无端地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往椅子里缩了缩,那男装打扮的姑娘,姿态竟和年年来磋磨他的陈慈悲,一般无二,再开口时,语意中已经多了三分心虚,“凤姑娘不必抱歉,姑娘那日是突疾病,不是有意为之,老夫……怎能跟你见怪……”
凤灵岳勾起嘴角浅浅一笑,又恭谨地问道,“今日来还有一事,那日病,竟让我想起了许多旧事,若没记错,我母亲出事的时候,季前辈您也在现场是吗?”
季白眉略微有些慌神,“凤姑娘记得没错,老夫是在现场,算是目击者之一……”
凤灵岳抢了话头,眼光突然逼人起来,“就只是目击者吗?前辈与我母亲,是否是早年旧相识?或者说还有什么旁的私情?”
季白眉手上的茶盏叮当了一声,慌忙辩驳了一句,“没有!”季白眉压制着抖动的手,放下了茶杯,“只是旧时相识,没有旁的!”
“还请前辈帮忙想想那日母亲和前辈都说了什么话?我离得远,没听真切。”
季白眉低下头,目光往远处晃了晃,堂屋里静了片刻,屋外的鸟啼鸣听得人心烦乱,这事一说,便牵扯出许多往事,季白眉可没做好准备要在这个时候这姑娘面前把过往全说出来,且在个晚辈面前要承认自己当年做了多少错事,还是拉不下来脸,凤灵岳瞧着他犹豫,又补了一句,“前辈要是有顾虑,只告诉我我母亲说了什么,问了什么,不必告诉我您的回答。”
季白眉重重地叹了口气,才说,“你母亲问我,是不是我偷了上摇仙斩妖除魔的形意剑,问是不是我陷害了他,我在姜儿那伶俐的目光面前没法撒谎,就全都承认了,姜儿崩溃大哭,对我唾骂不止,这些你都看见了吧……”
“上摇仙是什么人?你陷害他与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这上摇仙,姑娘不知?三十年前的名满江湖的大侠客,大宗师,大英雄,哎!是我一时糊涂,以为我拿了那形意剑,便可得了上摇仙的形意,可我终究是资质太差,比不上他们三个,我不是陷害上摇仙,我可够不着,姜儿说的他,是神农教的教主陈慈悲。”
凤灵岳一脑子雾水,“前辈,就算你陷害了陈教主,为何我母亲要对你大雷霆?他们三个又是谁?”
季白眉说,“上摇仙一生就只收了三个徒弟,我说与你听,徒贺雀,”凤灵岳觉得这名字熟,猛然想起,这不是当年容寿想请下胥蒙山的老仙人么?施即休的授业恩师。灵岳想,施即休这个水平都已经登峰造极,他的师祖该是什么样,那真是想也想不出来。
季白眉接着说,“二徒秋圣山,如今是位隐士,人称秋圣山人的便是了。”这个秋圣山人凤灵岳没听过,也不知她是郑经的半个师父,“关门弟子便是这位神农教教主陈慈悲。”这一位凤灵岳见过,还动过手,连人家一招都扛不住,心道,这上摇仙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季白眉顿了一下,直盯着凤灵岳,“你母亲和陈教主之间的事情,她没告诉过你?”
凤灵岳不解地摇头,回想起母亲临终之时跟她说过所有的话,从没提过跟这个人有关的一个字,要是她们之间有什么关系,那必定是母亲不想让她知道,但是她想知道,她心里又涌起来一股没来由的不安,母亲死在这事上,难道她不该知道吗?
“前辈若是方便,可否指点一二?”季白眉听着她这句话里,倒是带着几分恳切,那俩人的事情,他知道许多,苦主的后人坐在这里问,他不能不说。
季白眉叙述,“姜儿姑娘她一个大官家的小姐,端庄优雅、贤良淑德,不知道陈慈悲使了什么龌龊手段,竟能让她那样死心塌地地跟着他,那年她与我出来见面,竟只为了问一句姓陈的他是否清白,咳!姓陈的那时候聚了一大圈子人,占了山头,自封为王,成天做些个打家劫舍的勾当,还以为自己行侠仗义,救危救困,殊不知给多少寻常百姓带来了苦痛。据他自己说,他是在一次逃难的时候偶然间误闯进了姜儿的闺房,姜儿非但没有出卖,反而救了他,从那才好上的。”
凤灵岳听到这一句,突然觉得胸口的血往上涌,她两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掐得自己指尖青紫,她全部的注意力像集中在一个针尖上一样,那针尖就是季白眉口里吐出来的一个个字,季白眉却似全无察觉,接着说,“回来跟我们一顿吹嘘,哼!他不照照镜子看看他自己个,他哪来的底气觉得人家姑娘就喜欢上他了?但无奈呀,有时候苍天真的瞎眼,本我们也以为,那不过一次艳遇,不过是给陈慈悲拿来吹吹牛的,过了就算了,谁还记得?他不是也没敢再去知府家里找姜儿吗,谁料到过了小半年,我们一群人,竟然在街上遇到了姜儿。”
凤灵岳听到这,觉得五内都颤抖了起来,眼角眨着泪花,她颤着声小声接了一句,“她坐着轿子。”
季白眉没听清,只顾着自己说,“姓陈的十分粗野地将姜儿从轿子里掳了出来,吓得姜儿花容失色,不过……”季白眉那神情,仿佛仍然不相信自己多年前看见的那一幕,姜儿坐在陈慈悲的马背上,陈慈悲狂浪地将姜儿揽在怀里,仰天大笑,好像占尽了这世间的潇洒风流,而在短暂的一瞬惊恐之后,姜儿竟然,“她笑了。”季白眉说。
那一年飞花扬柳,少年轻狂,苍天未老,山水多情。
“就这样把姜儿带回了那个破烂喽嗖的山寨——”
“季前辈!”凤灵岳突然打断了季白眉,季白眉正想得投入,竟然好像被她吓了一跳,季白眉盯着她,凤灵岳强压着哭腔,“别说了,季前辈,我不想听了。”
凤灵岳心里飕飕倒灌着冷风,三春不暖,寒意侵骨。
季白眉不解,刚刚不是还很热切地想听么,“凤姑娘,这才刚讲了开始——”
凤灵岳低头苦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提也罢。”语意冰凉,拒人于千里之外。
季白眉只好不再说,心里想,这一冷一热的劲儿,跟姓陈的也像,喜怒无常,上一秒还在和你谈笑风生,下一秒刀子就捅到了你的心口,但是姓陈的究竟是不是这姑娘的爹,老墨也只是猜测,谁知道呢,这话可不敢说,说多了,怕伤着自己。
凤灵岳品着嘴里的眼泪,苦咸苦咸的,哎,墨师父如此这般煞费苦心,究竟是为何?还说什么此心非心,到今日才算明白,那不就是慈悲二字吗?当时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不告诉她这一段过往,站在今时今日,她知道了,如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