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寿抱得非常紧,伏在施即休肩上痛哭了许久。
即休无奈,只得伸手拍了拍容寿的后背,“太师不必如此伤怀。”
容寿起了身,一脸的泪水,拉着即休的手,让他坐下来。进来了几个姑娘,为两人布菜,但即休从始至终,一口都没吃。
即休疑惑,“太师难道知道我没死?”
“多亏了你没死呀!你要是死了,父可怎么办啊?”容寿又哭。
即休甩开他的手,“难道不是太师屡次派人追杀我?”
“儿啊!我派人追你,我想着这样你就会回来找我,哪想到你这么倔强!竟然死在外面都不回来!”容寿痛心疾,“多悬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即休撇撇嘴,心说,当我是个傻子不成。
太师挥挥手,叫姑娘们都出去,隐在暗处的朱敞现了出来,接过了备菜的活,朱敞垂着眼,施即休看不清他的表情。
太师手抖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文书和一个鱼袋,递给施即休,眼神哀求着看着他,“儿啊,要真的死的是你,我怎么忍心把你挂在城楼上?那风吹雨淋的!也亏了你师父告诉我,那只是个替身,他替你死了也好,我转头就把你的死讯报给了刑部,你的案子了啦!你的通缉令也销了,这套文书和鱼袋是你的新身份,只是委屈你往后换个名字,私底下没人的时候,我还叫你即休,在人前,你就叫唐探香,是从西北边境今朝刚回朝的威虎将军!有战功!有恩赏!哪怕是官家问起来,也只是和从前的人长得有些像罢了!这样你便能像从前一样,跟在我身边,我这手边最近的一个位子啊,始终在给你留着!”
容太师确实用心良苦,做了十足的准备,这话不知道施即休听了是否有感觉,一旁立侍的朱敞可是心下颤抖,这人要是回来了,怕不是要骑在我头上?朱敞可也是兢兢业业在容太师身边跟了七八年。
施即休并没接那鱼袋和文书,只是把他们放在了桌上,即休低着头,太师继续说着,“你和灵岳的事我也知道了,早知道你是这个心思,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我早早地把她嫁给你,也免得我为她操心!我已经派人去接她了,你回来,我给你两个大操大办,我让朝堂上百官都来庆贺,我让整个汴京城的人都来观礼!我让你风风光光地娶她进门,宅子我都给你准备好啦!下人也都配齐了,你就等着享福!等着风光!”
朱敞心里更苦了,倒酒的手甚至抖了一下。
就在年初,他曾真真切切地觉得他能娶七小姐了,好像苦了小半辈子,终于要看到一点甜,但是又那样真真切切地失去了,要是问他,七小姐并不是他想娶的类型,他看不透,拿不准,但是这种被人硬塞过来,又硬生生夺走的感觉真的不妙,好像他的人生大事,自己一点都做不得主。
即休却没有太多动容,他心里想,我和小七哪用得着旁人大操大办?我中有她,她中有我,琴瑟和鸣,于愿足已。他抬眼看了一下太师,“可是,太师,灵岳他好像并不是您的亲生女儿,您也早跟她决裂了不是么?”
“傻孩子!这种事怎么做得了手脚?凤姜儿天天看在我院里!我怎么会让她有机会去碰旁的男人?灵岳她足月出生,没有一丝一毫的造假,夫人她不过是因为灵岳和我闹翻了,想给她找个靠背的,不至于让她一个人在江湖上飘荡,孤苦伶仃,她总是这样自作聪明!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是知道夫人在哪,你告诉她,只要她回来,生的一切,我既往不咎!”
即休脑子突然一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师爷说得信誓旦旦,没有一丝的怀疑,难道小七的身世,还有转折?“你可有什么证据?”
容寿看出他疑虑,“我是曾经怀疑过小七的出身,因此做了十分详尽的调查,当年姜儿哪一日进府,我和姜儿哪一日同房,什么时候郎中诊出了喜脉,每月的看诊记录,接生的产婆,无一错漏,我便是想再怀疑,也没有任何理由!夫人她被姓陈的那个土匪劫走了是不是?你转告她,让她回来,凡事好谈,她若一意孤行,别怪我不留情面!我已经奏请官家,不日便要兵登州烟霞,数万大军,北上剿匪,我不信拿不下他个邪魔歪教!到那时候再把她从土匪窝里找出来,可就不好看了!”
即休一笑,陈教主成了朝廷的匪患,容太师也不是真心疼女儿,只不过当她是用来可以随便交换的工具,而且这太师,至今还不知道在她身边陪了这许多年的,早已经不是凤姜儿。
身边换了个人,他怎么会没有现?那可是夜夜耳鬓厮磨的共眠人啊!
凤夫人高明,道观上接了凤扬儿回来之后,这位夫人性情大变,旁人看着没大不同,但是容寿深有感受,经历了大动荡,脾气品性生了变化,也正常,大变他都能接受,小变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再者,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凤姜儿敢在他枕边大变活人。
即休说,“太师,夫人在哪里,我不知道,灵岳你也接不到,您别想用她来操控我。您跟我说这些,都没有用,我不会再跟你走,不如我们就仔细谈谈,如何从宣静王府把我师父救出来吧,如果你也想救他的话,并且你得跟我如实讲讲你俩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何时相识?各自所图都是什么?我才能决定要不要去救他。”
容寿叹了一口气,施即休变了,不像从前那样觉得他说什么都有道理,哪怕没道理,也逼着自己相信,如今,他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不那么好控制了。
“孩子啊,先别说这么伤人的话,难道当年不是你先背信弃义,弃我而去的吗?在你离开之前,我有哪一点对你不好吗?不过是一个老父亲疼自己个孩子的心,你怎么就如此薄情?”
即休往后缩了缩身子,确实是他先离弃的,于是脸上现出了一丝惭愧颜色,从前容寿着实对他很好,除了那些让他心里充满羞愧自责的时刻。此刻容寿说的这些活,他看不透是否真心,但确有几分道理,于是收敛了些尖刻,低声说,“离开之前,我也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太师的。”
“算了算了,要不要回来,咱们晚些再说,先吃点东西,为父要是没记错,这些都是你从前惯爱吃的,不知道你口味变了没有,来来来!”
容寿亲自给即休夹了菜,即休耸耸肩,虽然不那样尖刻了,但身上透着一股倔强与坚决,“太师还是先说说与我师父的事情吧。”
容寿脸上的容光与期冀暗下去些,但是也没有多么伤神,施即休来了汴京,这是他姓容的地盘,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和他磨。容寿放下了筷子,抬头曲起双眼,目光好像穿越了时光。
容寿的政途一早走得并不顺利,三十几岁的时候,才算迹起来,但这一起,就是无限荣光,扶摇直上,很快就升至知开封府,此后二十几年,历经三位皇帝当政,三次大起大落,但每落一次,便能起得更高。绍圣元年,是容寿摔得最惨的一次,也就是凤灵岳出生的那一年。
算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罪过,只是过去写的两篇文章,被元佑旧党抓住了把柄,说他是王相走狗。容寿被贬出知太原府,灵岳就是在那出生的,悲苦的日子直过了八年,调来调去,总不得入京,直到元符二年,上位者换了人,有了个好机会。
新帝初始不喜爱容寿,但在贺雀的帮助下,容寿不动声色,谋划钻营,借着新帝修饰熙、丰政事的时机大展身手,投其所好,多番筹谋运作,又经两年,终于回了汴京,初始任代理户部尚书,并很快升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位极人臣只有一步之遥。
容寿是在知太原府及永兴军的几年里,经人辗转介绍,得知了这太行山一条小支脉上的胥蒙山里住着一位老神仙,谋略、医术、数术、占卜、武术、兵法无一不通。
那时候他每年上胥蒙山三四次,前几次都是白跑,人家老神仙根本不见他,但是容郡守真情感动上天,神仙也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终于有一天,见到了老神仙。容寿最开始几次去见老神仙,只是闲聊,下下棋,喝喝茶,带了些寻常的酒和茶,若贵重了怕吓着老先生。
开口求人之前先攻心,把自己的理想抱负,对天下大势的判断,一样样铺陈给贺雀听,贺雀初始并不搭茬,直到容寿说到,本朝至今,也就还剩下不足五十年的寿数了。
贺雀接了一句,“不足三十年。”
打那以后,两人逐渐熟络起来,容寿才有机会请教贺雀,如何才能回他夜夜梦里都想回的汴京。
后来,容氏全家人欢欢喜喜搬回了汴京。
返京后半年,容寿又带着重病的福康公主返回胥蒙山,几番哀求,贺雀治好了福康郡主的病,于贺雀,是功德,于容寿,是功劳。容寿说汴京城遥远,往后不能时常来胥蒙山,想找贺雀老仙讨个长久的法。
贺雀给容寿指了两个人,要是想掌控朝堂,有一个名叫何令君的职方员外郎,虽然现下官不大,但是是个有谋略之人,让容寿去结交,要是想拿兵权,贺雀又指了个人,让容寿把自己的小徒弟施即休带下山,贺雀说,“年纪虽然小了点,才十四,且养两年,将来定有大用。”
容寿带回了施即休,七年后施即休与何令君,便是容寿如日中天的左膀右臂。
即休听着何令君的名字,细细思索,那人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比秦书生更像书生,他曾在相府宴席上见过几次,但从未说过话,何令君看人的眼神像是会说话,即休今日还能想起何令君当年经常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他,但是他那时候不懂,如今想才明白始末。
那日卜言行给他看的那个白绸子,何令君是他的四师兄。
这一番指点过后,贺雀与容寿辞行,容寿这中间有十二年与贺雀中断了联系,直到三年前。
那一次容寿病了,满朝文武,一众朝臣,卿客门生,全来列队探望。
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容寿躺在床上一一接见了登门的人,毕竟容寿病一次也不是易事,一场病好,相府恨不得再多造三间仓库,来堆放这几日的收成。
但这其中有个不识时务的,从前是容寿的门生,叫做张经幡,是个武将。在容氏门下几年,没有太好的机会,便辞了容太师,转投了宣静王麾下。
他来的时候,容寿本见都不想见他,但下人没拦住,让他闯进来了,他现在是宣静王的人,容寿不得不应付几句。自从八年前那事之后,容寿已经和宣静王分道扬镳,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这也是二人保命的法门,但日子久了,俩人就真的冷淡下来了,好像真的产生了什么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