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即休喝了个烂醉,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在客栈的榻上醒来,他吓了一跳,这酒哪是什么好玩意?那大半宿,施即休几乎没有知觉,他后知后觉地怕,要是那时候有人来杀他,他将在睡梦中死去,烂醉和睡着还不一样,睡梦中施即休也能保持警惕,但是烂醉的时候,他也变成了一介凡人。
施即休先运了运功,除了昨日被老宫人伤到一点之外,没别的伤,身上也都是旧伤口在疼,又摸了摸腰,短剑还在,再摸摸脸,没有毁容,施即休摸着脑门,不确定自己混乱中是否全都记得请熊和礼和他说的那些话。
熊和礼说,太后的指婚是福康郡主自己求来的,那年福康郡主才十六,因为看上了熊将军飒爽风姿,便求太后给指婚,太后疼孙女,便应了她,熊和礼也喜欢那年知书达礼的金枝玉叶,好事一开始进展得异乎寻常的顺利,一切从定下婚期开始生变。
福康郡主收到了两封匿名信,一封是在婚期定下来后第二天,一封是在她大病之前三天,两封信都是警告她不要嫁给熊和礼,但是她并未理会这两封信,也没有交给她父亲母亲和太后,第二封信称如果她坚持要嫁给熊和礼,要让她付出代价。
三天后,福康郡主中了招,一夜之间,变成了个废人一样的人,轰动京城。太医,神医,赤脚医,看了无数,没人医得好,即便如此,熊和礼也愿意娶郡主,但是宣静王和王妃不同意,把废人一样的郡主嫁去熊府,就算熊和礼能待她如初,其他人呢?下人呢?况且她这样,也没法圆房,没法生育,郡主的名头能有用多久?他们宁愿郡主留在自己家里照顾。
左相章盾请来的江湖术士是一个转机,福康郡主能开口说话之后,有关受伤之事,一问三不知,只是请宣静王代为递折子进宫给高太后,让她撤了指婚,但是太后千金一诺,怎能说毁就毁,就这样耽搁下来,福康郡主三四年没有好转,熊和礼三四年没有娶妻,高太后仿佛忘了这件事。
后来官家派人同完颜女真部洽谈联合灭辽之际,为示诚意及避免引起辽朝注意,秘密送一个赵家的公主去完颜部和亲,但皇帝自己的闺女,要么年纪太小十分舍不得,要么拿不太出手。
恰逢这时候福康郡主迎来了第二次转机,刚刚亲政没几年的徽宗皇帝宠臣太师容寿,认识一位世外高人,便由容寿带着郡主去了胥蒙山,公主病好了回到汴京,进宫向太后和徽宗皇帝谢恩,自请代替皇帝嫡亲的公主嫁到女真部去,皇帝当然同意。
高太后也只能同意,这时候才解除了郡主和熊和礼的婚约,并将福康郡主过继到徽宗名下,封为福康公主,不知为何,那婚事办的特别仓促,不到十天,就将福康公主送到女真完颜部去了。
熊和礼这时候才觉得这件事不寻常,暗地里调查福康受伤的事情,也是那个时候,他才查到那两封匿名的威胁信,去问宣静王,宣静王说只是有人在胡闹,没什么的,还奏请了太后,请太后再给熊和礼指婚,太后把福康远嫁,本来就觉得亏了熊和礼,毕竟也是功臣之后,于是把自己的外甥孙女指给了熊和礼,太后指婚,熊和礼怎敢抗旨不遵?
这一次的婚事倒是办的顺畅,一年后,熊家出生了一个小公子。
旁的施即休都是记得个隐隐约约,但是有一句话他记得特别清楚,那句话扎得他的脑子一直疼到早上,熊和礼说,“郡主种种奇特的行径,根据我的追查,好像是由于她加入了一个邪教,鼓吹教众为了个什么主去献身,当年只是怀疑,直到收到郡主的死讯,我来吊唁,才又想起当年之事。”
施即休兀地就出了一身冷汗,邪教,死讯,献身,还有为何这俩人的伤一样?当年郡主收到的威胁信是出自何人之手?这一切都指向贺雀这个作风诡异之人,施即休突然就不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他有点害怕,这可能是个无底洞,不是他能承受的,他现在除了医好自己的伤,别的什么都不想,他没有龙蛇令牌,多好的事,否则他现在可能也身不由己了,他只想治好了伤,赶紧回到胥蒙山,带着小七,远走高飞,贺雀爱搞什么就搞什么吧,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施即休腾地一声坐起来,清早客栈里没什么人走动,即休轻飘飘地翻身溜了出去,也不管熊和礼是不是会了账,总之要赶紧跑。
哪想到没跑出二里地,被卜言行当面拦住了,“师弟?去哪?师父呢?你藏哪了?”
“你怎么知道?”施即休怒目横眉。
“宣静王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去看过了,那地下八斗阵的防守都撤了,快带我去见师父!”卜言行身后又上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只是没有靠近,卜言行伸手拉住施即休,“师弟,我给你介绍一下,你二师姐,霍梧桐,四师兄——”
施即休冷眼打量着,打断卜言行的话,“尚书左丞何大人,怎么也大清早的在街上跑?成何体统?”
这么算来那些年,何令君对施即休也是一直冷眼旁观,若真的是师兄弟,怎么何令君七年时间,没有过来跟他说过一句废话,甚至一个同门暗示都没有过,施即休此刻是抱着敌意的,对师父和所有师兄师姐,当年不闻不问,今日又为何要拉他下水?
施即休心道,罢了,跟他们生气有什么用,我又不打算跟他们长久处下去,师父交给他们,是死是活,我也尽过孝心了,就此别过吧。
何令君没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两手抄在袖子里,十足的文官做派,清高无两,连施即休的敌意,也不放在眼里。
那霍梧桐走上前来,柔柔地扶住即休的胳膊肘,脸上温和笑意,“师弟,你受了不少的伤,辛苦你了,等空下来,我给你看看。”
这些师哥师姐都比施即休年长了不止一轮,这霍梧桐看上去也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了,面目坦荡,眉宇间已经出现了隐隐的慈祥之态,没有那些矫揉造作,看着可亲得多。
施即休一时还适应不了这样的关怀,显得十分促狭,卜言行一再催促,施即休只得带他们去见贺雀,那何令君一副冷淡君子的模样,见到贺雀,却是哭得最凄厉的一个,不过哭过了,也就一秒收拾好了狼狈模样。
霍梧桐细细给贺雀检查了身体,卜言行简单收拾了贺雀为数不多需要带走的东西,他们在忙活这些的时候,施即休就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远远地看着,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这些人看着也都是体面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这多年来,就自己像个被遗忘了的傻子,还过得自得其乐的,施即休不禁摇头苦笑,脖颈上的伤又疼了起来,施即休摸了一把,满手的血油。
霍梧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纱布和药膏,“师父叫我来给你包扎一下,你把衣裳解开。”
虽然是师姐吧,虽然年纪大点吧,但是施即休还是有点抹不开,霍梧桐笑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着低头轻轻拉了一下施即休的后背上的衣衫,施即休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霍梧桐给他抹了烧伤烫伤的药膏,一阵清凉的感觉渗入肺腑,几日来的灼痛终于有些缓解了,施即休长长出了一口气,霍梧桐给他仔细地包扎好,施即休说,“多谢……”师姐俩字卡在嗓子里就是说不出口。
门口来了一队护卫,中间一辆马车,卜言行背起贺雀,轻轻缓缓地将他放在马车上,施即休也在师姐的推拉下上一并上了那辆车,马车慢摇慢晃,不知道要去哪里,施即休低着头,不看师父也不看师姐,背弓成个大虾米,垂头丧气,贺雀看着他好笑,“你这一日夜跑哪里去了?和人打架啦?”那语气活活把施即休当成还在山上撒尿和泥的孩童。
施即休摇头,垂眉低眼囔囔地答,“没有,找朋友去喝酒了。”
“呦!你还会喝酒!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打翻了我的酒桶,全身像烧火一样红,好几天才好。”
施即休这才扭过头,“有这事?”施即休心想,原来不能喝酒,早有渊源。
贺雀和霍梧桐被逗得呵呵笑,施即休羞得满脸通红。
走了很久,车子进了一个大宅院,拐进内宅,一处幽深静雅的庭院,贺雀一下车,迎面来了两个汉子,也有四十大几快五十岁的年纪,并排跪在地上给贺雀磕头,卜言行依序给施即休介绍了,这你是三师兄黄多让和五师兄费连河,施即休囫囵地听着,这么算基本上都到齐了,就差一个六师姐了。
原来这是何令君的府邸后宅,这一天他们不再理施即休,几个人凑在一起,关着门不知商讨什么事情,商讨了一整天,倒是也有人给施即休来送吃食,但是左丞大人府里的吃食十分不讲究,难以下咽,施即休勉强吃了,这两日奔波得有些累,施即休索性也不管其他人,躺在屋里睡了个天昏地暗。
从过午吃完之后一直睡到夜幕降临,施即休醒来饿了,便出门到处转悠,想搞点吃的,哪知越转越偏僻,通过一个矮拱门,仿佛到了荒郊野外的样子,施即休见远处隐隐有火光,便屏气凝神,朝那火光靠过去,走近了现竟然是从一个石洞口里传出来的火光,即休扒着墙摸进去,走了一会儿,开始听见人声。
石洞里各种各样的巨石林立,十分有利于隐蔽,施即休凑得足够近,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看过去,那空地四角见方,角落里都点着篝火,正中间站着他的师父慢石先生,围绕着他周围跪了两圈人,内圈有六个,除了五个见过的,还有一个没见过的,想必是六师姐,但是怎么是个男的?
这六个人身后还跪了一圈人,看面貌,看衣着,都不是等闲了了的人。
贺雀此刻披散着一头银,没有一丝杂色,身穿一件白色长袍,悠然垂地,仙风道骨,真神光环。
贺雀左手托着一个钵盂,右手拿着一个古铜色的小金蟾,他将那金蟾放到钵盂里沾了沾,然后再拿出来,放在他三弟子的头顶,右手也覆在他头顶,仿佛在给他摩顶受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