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忍看外公吃苦。”司马佳道。
“爷爷在家能吃什么苦?”戴明问。
“我听说,大舅妈关着外公,还不让他吃饭。”司马佳把听说的说了出来。
“你说的这些,在我娘嘴里,怎么是两样儿呢?”戴明道,“我娘说,那阵子老爷子感了风寒,吃着药,大夫说不能招风,但爷爷总记不住,她说了好些回也没用,气急了,就强硬了些。至于不准吃饭,是没有的事,不过是将爷爷当小孩子对待,吓吓他罢了。”
“舅妈说话,当然处处有理了。”司马佳的语气,却是像不信的样子。
戴明笑道:“我娘有什么毛病,我当然知道,她性子急,说话难听,但是肯定不是坏人,这一点我敢以命担保的。说她僭越,吼爷爷了,那我信;说她虐待爷爷,她还是做不出的。”
司马佳听着,头低了下去,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但就是不能原谅大舅母。
“反正,你可能也听说了,”司马佳道,“我现在,功名上求不成了,只能回乡过日子,外公在我这儿,有我照料,横竖吃不了苦去,和在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戴明道:“是,你是觉得没什么差别,我也觉得都一样,可是人家不这么想,别人都觉得,这是老宅之耻,都笑话咱们家呢。这你还能奈何得了吗?”
“就因为我姓司马,不姓戴?”司马佳抬起头,看着戴明的眼睛问。
戴明脸上也笑不出来了,点点头,道:“子善,我的好弟弟,我知道你心里苦,从小没了爹娘,我娘和二婶没少难为你。可是,你要知道,她们只是些妇人,总在小事上计较起来,谁也拿她们没辙,你不能和她们一般见识。”
司马佳冷笑了一声,道:“既然你都说得这么开了,我也不假惺惺了,我确实不喜欢她们,从小就怕她们,长大了畏她们,也不知为什么,她们非跟我过不去,我也不知哪里碍了她们的眼,连外公都看出来她们那点心思,给我分出来住,才好些。”
戴明叹了一声,道:“你哪里碍了她们的眼,你是真不知道吗?”
司马佳拿眼看着戴明,不知他要说什么。
“你从小,到了我们家,就是爷爷的心头肉,”戴明道,“爷爷疼你娘,更疼你,你娘没了,他就恨不得连你娘的份一起放到你身上疼了才好。我只记得小时候,爷爷总宠着护着你,别说没打过,就连别人跟你说话大了声,爷爷也要说他们。我和二弟,小时候的确皮了些,但你和我们一起厮混时,也不能说一些儿小错都没犯过,可爷爷就是偏袒你,骂我们,拿板子教训我们,独把你捧在手心里。记得小时候,我问过我娘,‘为什么爷爷喜欢三弟弟,不喜欢我?’我娘安慰我说,‘因为三弟弟小’,我说‘可是二弟弟和三弟弟的岁数差不了多少,为什么也不见爷爷疼二弟?’我娘又说,‘因为三弟弟念书好,夫子总夸他’。说实话,我从来不爱念书的人,看见圣人文章就想打瞌睡,可那一个月,我天天好好读书,夜夜温习功课,终于得了夫子的夸奖。有了那声夸奖,我就像得了圣旨一样,回家到处宣扬,家里上上下下都夸我,给我好吃的……可是你猜怎么着,爷爷只说了句‘读书不是一时之功,不要得意忘了形,下去吧!’,呵呵……当时我的心就凉透了,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得不到爷爷的一句好话了。晚上,我躺着睡不着,我娘以为我睡了,就哭着对我爹说‘老头子偏心也偏得太狠了,在我们面前偏心倒无所谓,在孩子面前也这样,寒了孩子的心!’我爹就说,‘那有什么办法?老头子就是偏心,就是喜欢佳儿,没办法!’。第二天,我爹就又离开家,出去做生意了,临行前他跟我说了好多话,什么好好读书,孝敬爷爷,听娘的话……我都记不清了,唯有那一句,我记了一辈子。爷爷就是偏心了,有什么办法?”
戴明说完,又苦笑了两声。司马佳头一次听见大哥说这段往事,竟是惊讶得说不上话来。戴明拍了拍弟弟的胳膊,道:“三弟,别太怨恨你舅妈,她也有她的苦处。你没爹娘虽苦,但你有个你外公,也算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各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谁也别太为难谁了,何况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司马佳细细咀嚼这“各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谁也别太为难谁”的话,觉着大哥在外几年,果然更成熟有见地,反观自己,闷头在家读书,读成了呆子,竟和妇人一般见识,害得家里不和睦,被外人笑话。
司马佳羞愧得红了眼,道:“大哥,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我是真想给外公养老。”
“我知道,”戴明道,“可爷爷总还是要在老宅里,家里人心里才会安稳,外人看着也像样些。你把爷爷接到你这,道是爷爷享了福,却没想过我娘的面子上有多搁不住呢?村里人怎么说她这个主母呢?老宅一家没有爷爷这个主人,从主到仆都空落落的,脚下无根呢。”
司马佳听了便不言语,良久才道:“我知道了,择日将爷爷送回去便是。”
戴明见他听了劝,这才高兴了,站起来道:“爷爷醒着呢?我去看一看他。”
戴明见了戴老太爷,叫了声“爷爷”。戴老太爷其实现在分不大清楚这几个孙子了,就会一脸笑意地说“好,你好”,“嗯,乖”,这些话,戴明在老太爷膝下承欢了一阵出来,竟十分满足。
“你看,”他对司马佳说,“爷爷现在分不清我们了,我在他那儿,终于和你是一般对待了,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