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窦晏平猛地抬头,隔着遥远的距离,看见船舱口急急向他奔来的身影,日思夜想,刻骨铭心,白帆一点点升起来了,她高喊着,声音被风阻隔,断断续续:“平郎!”
“樱娘!”窦晏平高声喊着,“樱娘!”
是她,他找到她了。纵马冲进水中:“别怕,我来了!”
五花马素白袍,是他,长安一别,恍如隔世,再相见时已经?人事全非。苏樱强忍着眼泪,拼命向窦晏平挥手:“我在?这?里!”
即便此生与他无缘,但他仍旧是这?世上最?关切她的人,全心全意,不带任何目的,他会帮她,带她出囹圄:“平……”
“樱娘!”窦晏平边跑边喊,近了,更近了,能看见她消瘦苍白的脸,让他一下子?心疼到了极点,嘶哑着声音唤她,“别怕,我来了!”
她的唤声突然被掐断,有人追出来了,是裴羁,打横抱起她,冷冷向他一望,咚一声,撞上了舱门。
是他,果?然一切都是他做的!浑身的血液都在?灼烧,窦晏平厉声叱道:“裴羁,你放开她!”
船越走越快,舱门紧紧关着,再听?不见她的声音,河上起了顺风,鼓着白帆不动声色地疾行,窦晏平急急催马,水深泥重,五花马的四蹄全都陷进去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客船越走越远,霎时间?又小了一圈。
“樱娘,”窦晏平一跃而下,趟着及腰深的河水,极力?追赶,“樱娘!”
“小将?军,”岸上李春带着人追了过来,“水太深了危险,快回来!”
窦晏平踉跄着又追了几步,河水已经?没到腋下,便是有千分力?气,此时也使?不出分毫,咬牙回头:“找船,快!”
船舱里。
光线陡然暗下来,见不到天日,感受不到风声,窦晏平的呼唤都变成了微弱的响动,苏樱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突然间?失了理智,尖叫起来:“放开我,放开!”
又踢又打,拼命撕扯,裴羁既然不肯伤到她,便不能使?出力?气来对付她,处处束手束脚,抓住了左手,她便右手来撕,抓住了两只手,她便用脚踢、蹬。她一边踢打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叫,涨红着脸,状如疯癫,让人惊诧,又觉得可怜,外面杂沓的脚步声,阿周和侍从?们听?见动静都赶了过来,拍着门不停询问,裴羁隔着门叱一声:“都退下!”
回眸,她还在?挣扎,满头大汗,气咻咻地几乎喘不过气,裴羁又怜又恼,伸臂箍住了将?人抱紧,拈起她汗湿的头发掖到耳后,柔声道:“念念,我……”
为什么那么性急,不让他把话说完。他会娶她的,她不必担心名分,不必担心今后颠沛流离无枝可依,更不必担心孩子?,他会娶她,她从?一开始反复询问,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念念两个字像是炸雷,轰一下炸响,将?精疲力?尽后稍稍平复的情绪再次击溃。他怎么敢!这?名字岂是他能叫的?他竟要她所有珍贵的东西全都毁了吗!苏樱咬着牙低吼一声,猛地抓住,向着裴羁的咽喉重重咬下去。
裴羁急急躲闪,推开了她,她便顺着他这?一推扑下来,咬住他的肩膀,裴羁急急向前?耸肩,她咬不住,人落下来,他伸手想要握她的脸,她便狠狠一口咬在?他手上,在?手掌的侧面,咬住了便不肯放,细白的牙齿紧紧咬合,雾蒙蒙的眼睛失了雾气,瞪得大大地看着他,裴羁看明白了,全都是恨。
她竟是恨他的。裴羁压着眉,没再说话也没有动,任由她死死咬住,她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很快咬破出了血,牙齿陷在?皮肉里,依旧磨得咯咯作响,她犹自不满足,喉咙里发出低低含糊的声响,像狂暴的小兽。
裴羁安静地站着。并不觉得疼,只是有些疑惑,她什么时候竟如此恨他了呢。耳边听?见浆声、水声,风吹船帆,噗噗的动静,船开得很快,窦晏平追不上的,但窦晏平不会放弃,还会继续追着。
实在?可笑。她几次逃走,从?不曾去过剑南,她对他也无非如此,大约也只有窦晏平以为,她是非他不可的吧。
苏樱死死咬着,牙齿都咬得酸困,嘴里全是甜腥的血味儿,让她有一霎时疑惑,狠毒如裴羁,他的血竟也不是凉的。喉咙喊得嘶哑了,头皮发着紧,那些郁积的愤怒和惊怕都随着这?歇斯底里的疯狂发泄出去,此时人只剩下一副驱壳,竭尽全力?后极度的疲累。
再多的恨,力?气不济,终是也松开了口。
裴羁缩回手,看见苏樱苍白的脸,低垂的眸子?。白,黑,和唇上极致的红,染着他的血,还有她自己的底色。除了这?三?种,她脸上再没有别的颜色,这?三?种色的冲击如此强烈,让人有些晕眩,中了毒一般,只是牢牢看住她。
眼前?疯狂、尖锐、疲惫的人,才是他熟悉的苏樱,会打他骂他,会做出一切高门贵女绝不会有的行径,会在?任何不合适的地方狠狠咬他的苏樱,回来了。
取出帕子?,伸手,去擦她额上的汗。
苏樱又看见那块石青色滚着同色细边的绢帕,从?前?他给裴则擦泪用的也是这?个,可笑她那时候,是那么羡慕,那么想变成裴则。嫌恶地转开脸,他握着她的下巴扳回来,到底还是擦了。
抬手之际,手掌上的血淌下来,蜿蜒着流进袍袖,他淡淡说道:“闹够了吗?”
居高临下,他一贯的口吻。苏樱懒得回应,极度发泄后整个人陷入一种混沌的空白,沉默地坐着。他擦了她额上的汗,顺着脸颊下来,又擦了脖子?上的,抬手将?她凌乱的头发捋顺了,都掖在?耳后,他声音低缓,是应付孩童的语气:“闹够的话,就去歇着。”
闹么。无论?她做什么,在?他眼中都是闹。苏樱懒得争辩,身子?一轻,裴羁抱起她走去塌前?,轻轻将?她放下:“你累了,睡一会儿。”
苏樱翻了个身背对着她,闭上眼睛。
裴羁心底隐隐含着期待,期待她再给点反应,怒也好,骂也好,总是从?前?那个熟悉的苏樱,但她翻过身之后便不再开口,恢复了倦怠颓废的模样,裴羁顿了顿,去了茶盏舀了些白枇杷蜜,温水冲了半盏放在?她床头,低声道:“起来喝水。”
声音都嘶哑了,若不润一润,必然要嗓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