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固然深恨裴羁,但卢崇信是王钦的人?,王钦把持朝政倒行逆施,近来又推年幼的相王上?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便?是再恨裴羁,也绝不会?做王钦的工具。淡淡道:“此乃魏博家事,我是外?人?,不便?置喙。”
啪,薛沉憋着一肚子火,重重将酒杯一撂:“卢副使说的没错!弟兄们出生入死,提着脑袋跟着节度使干,怎么,区区五十个名额还要褫夺?裴羁,你难道怕节度使养不起我们?”
裴羁看他一眼。卢崇信到魏博后头一个拜会?田昱,第二个便?是薛沉,必是王钦交代过,要他拉拢牙兵,对付田昱。
“是啊,增加没问题,凭什么褫夺?”黄周拍着几案,“让我们怎么跟兄弟们交代?裴羁,你这?事办得?不地道!”
“牙兵乃诸军最精锐者,功绩不够,自然不能?尸位素餐。”裴羁开口,“褫夺名额并非驱逐,本人?依旧可?以留在军中,只不过退伍之时不再传承而已,况且这?结果也并非一成不变,只要在退伍之前积攒下足够战功,依旧可?以恢复承袭,若是不够,子侄也可?到其他营寨效力,粮饷照发。”
牙兵按着内部法则运转多年,稳定?、坚实,两名郎将,五十个名额,加在一起就是撬开硬壳的楔子,谁人?独占,谁人?就是压倒的优势,比如?眼下最弱的李星魁。
“他恢复了,总数岂不是多出来了?”李星魁皱眉问道。
“他恢复了,自然会?有新的末尾被取消承袭,总数维持不变。”裴羁向他一拱手,“李将军去年战功卓著,必然在增加之列,某提前道一声?恭喜。”
薛沉、黄周两人?齐刷刷盯住李星魁,李星魁忙道:“不敢这?么说,还是要等战功报上?来才知。”
“老?李,你听他的?”薛沉啐了声?,“要说立功,谁不曾立过功?谁比谁功劳大?那也不是裴羁空口白牙一说就定?下的!”
李星魁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满,忙道:“我没这?个意思,咱们看节度使怎么说。”
看节度使怎么说,就是支持这?做法了。裴羁不动声?色。去年柔然犯边,李星魁率部为前锋,拿下决定?胜负的一战,但李星魁也在这?一战中损失大量李氏的优秀子弟,由从前的三足鼎立,变成三家中最弱的一家。他需要这?五十个名额,尽快恢复李家的地位。
“这?不是胡闹吗?怎么算功劳大,怎么算不大?”黄周嚷道,“骑兵不但要战,还要养马,开销花费都比步兵大得?多,要算功劳的话,骑兵是不是得?算两份?”
黄周麾下骑兵居多,不像薛沉和李星魁是步兵为主。他口中反对,心里已经在盘算功劳,开始为自家争取。
裴羁不动声?色,端然坐着。
阳谋,从来最难破,因为算的不是计,是人?心。
当!又一声?金锣响,龙舟在赛点点头,争先?恐后往回划,李星魁的船掉头最快,抢先?了薛沉半个船身,薛沉冷哼一声?:“老?李,你这?船还想?着后来居上?啊!”
窦晏平抬头,看见裴羁绯衣的袍袖,巍然垂在案边。心中一阵厌倦。这?是魏博的内斗,他一个资州刺史管这?些做什么?早该回去陪她了。
眼看场中乱糟糟的一片,沉默着起身,向棚外?走去。
裴羁留意到了,猜测他是要去找苏樱,急急回头,耳边一声?阴冷的笑,卢崇信放下酒杯:“这?名额难看起来很难决定?,不如?就交给裴宣谕来定?,裴宣谕手腕高明,想?来能?令所有人?都满意。”
谁揽下这?活,谁就揽下落选人?的仇恨,魏博牙兵可?不是吃素的。
裴羁不得?不把心思收回来,回头,淡淡道:“若是节度使允准,几位将军信任,我可?以办。”
卢崇信皱眉,他竟敢接?
裴羁握着酒杯,轻抿一口。他从不曾想?过全身而退,但谋大事者,岂能?惜身。
余光瞥见窦晏平身影一晃,拍马走了,心里不由得?焦急起来,他是要去找苏樱,她此时,一个人?在家。
“他算什么,连仗都不曾打?过,凭什么他来定??”薛沉一拍几案站了起来,“卢副使这?话说得?可?笑!”
裴羁漠然看着,对面?卢崇信苍白的脸上?陡然一红,羞恼着低了头。跳梁小丑,这?等伎俩也敢来算计他。薛沉等人?跋扈多年,宁可?自家杀的头破血流,又岂会?把这?件事的裁决权交给他这?个外?人?。
向棚外?一望,窦晏平已经不见踪影了,他必是去找苏樱,想?要背着他单独相见。裴羁一口饮干杯中酒,须得?尽快了结,赶回去看她。
棚外?,窦晏平催马飞奔,风吹脸颊,河两岸杨柳枝条披拂着,掠过肩头。蓦地想?起怀里藏着的那枚簪子,窦约已经传消息过来,道是这?枚簪子,乃是窦玄亲自寻了美玉,亲手打?磨雕刻,可?那图画……他看了崔瑾的画作,神韵的确有些仿佛。
心里咚咚乱跳起来,他与崔瑾,到底有什么关联?
宣谕使府。苏樱坐在窗前,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霎时来到门外?,抬眼,窦晏平跳下马快步进门,隔着窗子老?远便?向她一笑。
苏樱情不自禁,眼中也露出笑容。
第67章
窦晏平一个箭步冲进来,心跳突然之间快到了极点。
方才隔着半开的窗户,他看得清清楚楚,她向他笑了。
眼睛骤然亮起来,眼梢飞扬着,唇角微微翘起,不由自主的?笑容,和?从前的她一模一样。让他突然间有种强烈的?感觉,她记得他,记得他们是爱人,记得从前的点点滴滴。
“念念!”飞快地向正房跑去,九级台阶几乎是一个跨步便冲了上?去,门外值守的?吴藏犹豫着看了眼张用,低声问道:“要拦吗?”
裴羁交代过,今日须得加强警戒,任何闲杂人等补得放进来,但来的?是窦晏平,他仿佛不该归入到闲杂人等之列,拦,还是不拦?
张用也犹豫,裴羁不曾交代过让拦,但裴羁显然也不会愿意让窦晏平跟苏樱单独相处,但裴羁又说过,他不在的?时候,府中上?下由苏樱做主。迟疑之间,窦晏平已经?冲进去了,听?见里面苏樱轻声道:“你来了。”
张用看了眼吴藏,吴藏也看着他,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半晌,张用低声道:“派人跟郎君说一声,咱两个就?在门口守着吧。”
屋里。窦晏平飞奔着来到苏樱面前,想要握她的?手?,又知道不妥当,强忍着缩回来:“念念,你,你想起来了?”
苏樱心里砰的?一跳,看着他满是惊喜的?脸,这才意识到方才不经?意时,竟把真实的?心思流露出来了。连忙将?脸上?的?欢喜收敛些,安静地看着他:“想起什么呀?”
里里外外全都?是裴羁的?耳目,一旦让裴羁发现破绽,必定会严加戒备,她再?想逃脱,千难万难。
窦晏平低低啊了一声,在怅然与失落中低了头,觉得眼梢发着烫,许久,涩涩一笑:“没什么。”
是他的?错觉吗?方才她对他一笑的?时候那么自然,甚至她眸子突然间亮起来的?模样,也是他刻骨铭心深藏着的?记忆。也许是他太想念她了,以至于生出错觉吧。
怔忡着,慢慢说道:“今天觉得好些了吗?”
苏樱看见他发红的?眼梢,心里也觉得难受。她不想骗他,可事?实上?,她却为着各种原因,一次又一次骗了他。轻声道:“好多了,沈医监说再?过几天就?可以吃些补养调理的?药膳,不必再?吃药了。”
“那就?好。”窦晏平无声叹了口气。即便她不曾想起他,但只要她身体无恙,他也就?知足了。
“坐吧。”苏樱指指窗下的?坐榻。
看他低着头一脸怅然,苏樱心里越来越酸涩。她恢复记忆的?事?情可以让卢崇信知道,因为卢崇信隐忍狠辣,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一定能把消息瞒得水泄不通,但窦晏平不行,他太正直纯良了,很容易在言行中露出破绽被裴羁发现,亦且一旦他知道了真相,必定会竭尽全力想要带她逃走?,裴羁在魏博势大?,到时候必定还会连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