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躺在*上的卯生,听着苦娃子等人七嘴八舌的争相叙说;听得他一阵紧似一阵地感受着心惊肉跳,冷汗淋漓。他认真地听着从人们口中迸发出的每一句,每个字;痛苦的同时,他也在思索着人们语言的逻辑性,可信性。然而他感受更深、更切肤的却只有疼痛性。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空落中疼痛和抽搐,这抽搐是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截止此时,他写过出版与未出版的近百万字作品,也曾无数次用过“撕心裂肺”一词。但那是写作品,是隔着肚皮的为主人公想象,为书中人物作无病呻吟。而此时此刻,也只有此时此刻,他才懂得了这“撕心裂肺”一词的真正的,惨痛的含义和滋味儿。这滋味儿原来有这么超人想象的,这么难以承受的摧残和痛苦。他感到自己的心——不,是整个五腑六脏全在巨烈地抽搐,巨烈地颤抖和疼痛;仿佛体内所有的脏器都被一股强力死死地扭曲着,扭拧着;扭拧得整个脏器全在抽缩、抽颤,扭得腹腔一片空洞、空疼,又犹同万根针穿刺那般令人难受。
当人们的叙说告一段落时,卯生于泪花蒙胧中似乎看到了——不,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落在水中悬崖下的儿子,在四周稀软空洞的,茫茫漆黑一片的水域中,惊恐万状,不知所措;求生的本能迫使他屏住呼吸,四肢仓惶地划动,划动,像条被雷电击昏的蛙鱼,晕头转向,在拼死挣扎中浮浮沉沉。可是……他力不从心,渐渐在力气不支中一味下沉,下沉。幸好,他又浮起来了……天哪,他奔错了求生的方向……
卯生撕心裂肺般地哭喊了一声。隐约间,他仿佛听清了自己哭喊的是:
“儿啊,你错了……”
卯生又昏过去了。
当卯生再次醒来时,他第一感受到的是报晨鸡叫。他努力睁开眼睛,强烈的灯光又逼得他不得不又次闭上眼睛。但这一瞥中,他发现床边已经没人了。
是哟,陪伴他的好心的人们,不是铁打的,不是机器。倏
稍停,他很快感觉到脚下睡有一人。倏然间他猛感一阵惊喜:这不是儿子黎明吗!他兴奋地伸过手去摸了摸,正要喊叫时,对方腿一缩,哼了一声,忽地翻过身去,翻得铺板喀吱一响。
卯生心唰地一下凉了,人也彻底清醒了。因为从这般响动和哼声中,他已感觉和听出了对方不是自己的黎明,而是苦娃子。
这小伙子,一定是受其父母之命,专此守候他的。
身边有人,却不是自己的儿子。想起昨晚此时儿子还睡在自己身边,如今竟如生吞活拉一般去了水库,去了水下,活生生地没了儿子……他不禁又次痛哭起来。
哭过很久,他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感到自己很衰弱,随时都有滑溜下去的可能。为此,他拼力三次,终于用左臂挽住了床头架。有此支撑,他长吁了一口气,人也似乎轻松了一些。
稍定以后,他忽然觉得儿子就站在床边,隐隐约约,游移不定。他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幻觉,却又不肯轻信这是幻觉。因为,他愈来愈觉得这感觉真真切切,以致他本能地伸手去触摸了一下……
结果,他更加伤心地哭了。
他眼前浮现着儿子,脑海中像上映着电影镜头一样,一幕接一幕地移动着,虽是跳跃式的恍若隔世般的,但每每呈现出来的镜头都很清晰。二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儿子小鸡鸡时的那一幕,竟像特写镜头那样停留了很久很久。是啊,渴望儿子,儿子出世后,他竟于戏谑中也曾尝过空落和凄苦。然而天幸有了这个儿子,他才勉力留下了妻子,才支撑起了那个家,才有了后来的一个又一个儿子。如今,这儿子即使真去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该是那个家庭中的功臣。后来,儿子咿呀学语,踉跄学步;再后来,兄弟俩双双手牵着手,相亲相爱地上小学,进中学……最终又来这石岩——忍饥挨饿,忍气吞声地受尽千种艰苦,抱着万般期盼。到如今,到最后刚刚见到一缕曙光……怎么会是这样,是这样地强抢硬夺、生吃活吞般的没了儿子呢?天哪,这是为什么!
他心像被针扎一样疼痛。
卯生不敢过深想象儿子溺水的情景,强迫自己追忆着儿子活着时的形象……儿子抿嘴笑,笑得那么甜,那么醉人,那么像姑娘一样逗人喜爱;儿子低声歌唱,唱得很好听,很动听,宛如女中音,甜婉中有奔放,令人心悦神驰。家中有儿子童年歌唱时的录音,录的好像是:“洁白如雪的大地上,该怎样,怎样留下脚印一串串……”
这是儿子小学时的录音,童声稚气,卯生很爱听,很好听,每听都伴有痛爱,每听都觉是享受。是的,如今儿子为自己的人生,留下的是一串短短的洁白无瑕的脚印;亦为家人,除留下无尽的痛苦之外,也将留下甜甜的思念和美好的回忆。可是这一切为什么是这样短促,这么匆匆呀?
——哗一下,镜头定格在一双渴求的眼睛上:“大大,我也跟您去”。
“大大,我也跟您去。”
这声音又一次清清楚楚地响在卯生耳畔,撞击耳膜。
天哪,我为什么不让儿子跟着去呢?是鬼摸昏了头,还是我他妈的本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该死!该死的是我呀,儿子!”
卯生憋苦不住,终于不由自主地哭喊出声了,歇斯底里,声震屋瓦。苦娃子在他脚下蠕动了一下,却又呼呼地睡去了。
卯生泪水长流。他极力想平静,想抽烟,又苦无力气掏烟。挣扎中,好容易摸出一支烟,却又被他揉碎了。
为什么不让儿子跟着自已去呢?
清早起,儿子莫名其妙发心焦,即该是信号。为什么要丢下心情烦燥的儿子独守那间破屋呢?
中午离开儿子的时候,儿子是光着膀子,穿着短裤和拖鞋的;他居然于几分钟内换上了衬衣长裤与皮鞋,一身整洁地尾随而去。那心情该是多么急切,多么热望;而如今想来又是多么可怜呀,我的天!
儿子本不该死!倘若自己当时稍有觉悟,稍有“人性”地答应了儿子,或者自己稍微慢走几步,章随杰家那客厅里会淹死人么?他觉得自己是刽子手,是他做父亲的亲手杀害了儿子。这悔恨,这淌血一般的悔恨,令卯生背负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