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烟的过程并不流畅,好在魏阉脸上并未露出一丝不快。
不一会儿,一股熟悉的清香就随着绸缎般的烟气袅袅娜娜地从炉中漫步而出,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此功效,丁仲感觉自己此刻灵台清明,原本盘踞的焦躁,苦恼,厌恶被清扫一空,甚至让他有种想长啸一声的感觉。
“手法相当生疏,余赠给你的‘麝香膏’可不是用来收藏的,心烦意乱的时候可以点上。”
“小子知晓,其实今早拙荆就给我点过一支,实在是沁人心脾,只不过受赐于魏公,小子不敢随意铺章。”
“沁人心脾?应该是刚刚才有的感觉吧——唉,再芬芳馥郁的香也得有享用之心才能闻得,否则就如纸蜡,只得熏香,却生不出奇效。怎么现在反而有这个心情了?”
丁仲有点摸不清的魏阉的问话,不知该如何作答,连清香似乎也退去不少,额头的清凉又逐步跌落在渐生的燥热中
魏忌良似乎也没打算等他,自顾自地接话,“你今早有我派发的任务,心中的牵挂必然不在于此,闻香而不得香,现在虽然无处揣测余的意思,不过顺利完成了余的任务,又提前打了腹稿,看似焦急,实则能够泰然处之。”
丁仲的心思被完全说中了,他下意识就要挺腰,这才发现红袍已被汗珠渗透和皮肤黏在一块了。
“不要跟余绕弯子,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培养心腹?你既然愿意向我开口,做父亲的总要出点力。”
丁仲一听此言,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小儿欺骗魏公,愿受魏公责罚,万谢魏公聆听——”
吴介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梦里他被‘疯老魔’夺了舍,变得对人的血肉饥渴难耐,不顾一切地想要杀人,他抓住了一个无辜的老妇人,就要拧断她的脖子,犯下无法追悔的错误——好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银色的铃铛……
吴介猛地睁开双眼,看见了有几处被虫啃出洞来的梁木,横纵交叠的柱子顶都蒙了一层灰,扭头侧望,半垂的绣花帘帐映入眼中,一股女子的体香悄然钻进他的鼻息内——
吴介撑起手肘,支起半边身子,靠在床板上轻轻喘气——
这明显是一处女子的闺房,床对面是梳妆用的铜镜,镜前的小木桌上放着还未来得急收拢的黛粉和胭脂盒,木盒原本的漆皮已经脱的褪色了,四角处的雕琢也被磨平了;房间的最里面则被巨大的木箱占据,木箱倒是挺新,箱盖中间挂了把生锈的铜锁——床脚笔直下去便是正门了,几块木板拙劣地拼在一起,缝漏得极大,窗纸也已发黄稀烂。
明明是闺房,每一处空间也被充分利用,没有一丝盈余,惨白掉渣的糊墙,破旧的家具,夜晚落雨时还有湿冷的寒气侵入……
吴介一阵心疼,躺在青梅竹马床上的尴尬瞬间变成了惭愧和歉意——他光看到早晨骆芳英做饭时的巧笑倩兮,却没去关注过她昨夜里睡在此处的辛苦。
一定要让她用上京城最好的妆容——吴介胸口似压了大石般,即使许下诺言依旧令他呼吸沉重。
他下意识捏了捏藏在襟内的令牌,那种冷硬感勉强缓解了他的焦虑。
吴介再一次意识到他人生的黑白已经颠倒,他再也不会是那个可有可无的诏狱小吏了。
他被师父骆九两次从谷底拉起,如履薄冰地踮在悬崖间的钢索上,现在又再度掉了下去。
吴介对此有心理准备,他承认自己对师父的背叛。
可总有他不敢承认的东西,比如总有人会陪他一起掉下去。
吴介浑然不觉,他暗自窃喜和摩挲着用巨大代价换来的谋生手段,实际上他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门框当一声响了,吴介正要下床,一道穿着素衣的倩影映入眼帘,纤细的十指交错在一起,又飞快地放开,去抓莲花般绽放地裙摆,一双本就含着秋波的眸子里已是布满水汽,睁得大大得,呆呆地又倔强地注视着吴介。
他也目无可移地注视着相处六年,一同经历过风雨地可人儿,看着她眼角挂下泪来,看着她为自己手足无措,看着她满脸的嗔怪和心疼。
吴介溢到嘴边的大如燕山雪席的话语一眨眼崩解,在口中再也没有容身之地,除了一声——吴介刚要表达六年都没有直白的心意,怀里就闯入了温暖柔软的娇躯,轻脆的铃铛声在散发着栀子花香的空气中荡漾,耳边骤然响起了少女的哭声,哭声里藏着多少思念,担忧,和委屈?
他再次咽下了几乎要蹦出牙缝的话,以后总会有机会的——吴介略感惋惜,但他着实不愿再给骆芳英增加思绪上的纷扰,所以只是紧紧搂住她,将她抱在怀里,承受着她轻盈的的身体和三个日夜里积蓄的不安。
他默默拍打着骆芳英的背,安慰道:“我回来了,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吴介本想说得更多,却又说不出除了道歉之外的话,他暗自埋汰自己嘴笨。
怀里少女的哭声终于渐歇了,把头从吴介怀中抬起,红肿的双眼埋怨地凝望着他,嘴角微微翘起,既带着不满又洋溢出喜悦。
一张俏脸近在眼前,虽然不施粉黛,也没有太多条件去保养,骆芳英的皮肤却白皙细腻,如江南杨柳岸畔湖堤上的新雪,吴介没忍住去捏她小巧的琼鼻,骆芳英“嗯”了一声,双手不禁轻推他的胸口。
吴介傻笑了一下,三天前他寻常的离开,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不知几后回到了家中,一切寻常的都不再寻常,他冷酷地杀人,又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为的不就是这样一场拥抱吗?
“明天早上我要吃素烧鹅,最好加点面条,煮在一块吃。”吴介笑着看她,骆芳英低声说,“你一直不会来,家里人哪有心思买这些。明早没得吃。”
盘旋而下的木板再次发出了吱吱声,‘长庚阁’大堂内姿态各异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走下来的丁仲,目视到那张古井不波的脸后又还原成了原来的状态。
只有青袍壮汉兀自走上前去,熟稔地拍拍丁仲的肩膀,“贤弟耗时不少啊,看来责任重大。”
丁仲摊开双手,不远不近地说:“魏公所思虑的皆是天下大事,乃是替陛下分忧,我等小辈又有何德何能敢说责任?不过鞠躬尽瘁罢了。”说完向在座拱拱手,便自得地离开了。
汉子胸口传来打鼓似地声响,眼角升起溢出的火光,狠狠地低语了一句:“哼!‘青尸骨爪’罢了,下回就让你吃点苦头。”
似乎又想起了丁仲先前对他讲的“有趣的事”,汉子脸上的神情变成了又气又急的样子——这等好玩的去处自不可放过,可一想到这又是丁仲推荐的,汉子觉得这么做又有失自尊,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
“罢了,老子就吃你的喝你的,到时候再找你,哈哈,要装人样——老子让你下不了台。”壮汉暗自咒骂。
楼梯拐角处再度传来童子太监的尖细声音:“魏公唤林问虎上楼。”
原本阴沉着脸的汉子猛地抬头,怒气一扫而空,激动地抖了抖两条胖鱼头般的膀子,对着剩下二人哈哈一笑:“诸位,我先上去了,放心,不会让你们等太久。”说完大踏步跑了过去。
魏忌良极为细致地把那团黑色膏状物体放入垫有黄布软绢地木盒中,扣住铜锁,拿着它走到了高大的书架前,远远望去,书架就是被剪去一层的对称圆弧,搓的光滑的圆曲木架里隔出许多格子,从下往上,由多至少。
魏忌良把手伸向中层左端的一盆古朴罗汉松里,竟从墨绿色的树冠中央掏出了一把钥匙,钥匙造型奇特,匙口似虎首,主体却似蟒身,表面是昏黄的铜色——
魏忌良握着构造简单的握柄端,把钥匙指向那堆发毛的书下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处,轻轻一戳,书后传来细微的机括摩擦声,只见砖块下沉,露出一片空间。
他放完木盒,飞快地将一切复原,不泻一丝异状。
这时恰好玄关处的木板传来了闷哼。
还没见着人影,粗犷爽朗的声音已经闯入,“魏公,鄙人真是为您等了许久。”林问虎这点分寸还是有的,没在魏阉面前自称‘老子’
“呵呵,那下回我就叫你先入场,怎么样?”魏忌良随手拿起一本书,无聊地翻了翻。
林问虎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魏公说几时就是几时,鄙人再久也愿意等的。”忽然话锋一转,“魏公要鄙人做的,鄙人都已经布置好了,请魏公放心,出了岔子我‘京城山君’林问虎提头来见。”
魏忌良露出满意地神色,随手放下书,慢慢走到他跟前,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余相信你的能力,不会出岔子的,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余会命人送几箱黄金过来,你可要好好犒劳你江湖上的兄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