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放纵大笑牵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只将喉间棉絮般的一团温热缓缓咽下,把手伸出帐外摆了摆,令那些闻声而来的内宦都早些滚出去。
“季惟,这么多年了,朕就只是想听听你的心里话。当年我将季恍派去北疆,你恨朕不恨?”
季恍?
巍弘帝说出那两字时,季惟的五脏六腑都仿佛拧在了一块儿。
他的长子季恍殁了已有七年了,过去了两千多个日子了啊,可心碎之音却还在耳畔绕着。武将再怎么刀枪不入,也并非真的铜身铁心,巍弘帝割下他的肉,如今却怎么才来问他疼不疼?
季惟缓缓吸了口气,只将心中如山的苦痛费力熨烫平,他面不改色道:
“他为陛下之臣。”
“可他为你的儿!”
“圣命比天高,臣子理当多体谅体谅陛下才是。”季惟眸也不抬,平静道。
“侯爷倒是看得通透!可你以为朕当真不知你性子几何么?你若当真不怨朕便好了!咳——”巍弘帝狠命揩去嘴角血迹,又道,“你最近可还见着宋易?”
“陛下不是不愿臣同他相见么?臣不敢忤逆圣命,对宋少卿现状也不过略有耳闻罢了。”
“他、可还好?”
好吗?
宋易近日染上了风寒,无法入宫面圣。
好巧!偏是这时候染上了风寒!
季惟不可自抑地闷笑起来,就连身子也有点抖:“陛下这般岂非明知故问?——能好么?您明知宋易他生了个又倔又犟的臭脾气,明知他离了大漠好比鱼离了水,却仍要把他与鼎州分割开。八珍鼎食,何如故乡!您不就是想叫他渴死么?”
“如若今朝不将悉宋营与宋家分割,往后只怕更难!”
“哪怕您叫他当个手无兵权的士卒,而非一个编校藏书的秘书少监,他也断然不会同您闹至这一地步。更何况陛下您打一开始不就没想要那饱受甘棠之惠的宋家好过么?”季惟拧紧眉头,说罢又是一叩头,“臣肆意揣度圣意,实在该死!”
巍弘帝哑声笑了:“该死?朕做了这般多的错事儿,该死的不是朕?”
他咽着喉血,思绪乱飞。
没称帝之前,他已拥有许多,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满足不了他那愈发强烈的权欲。他拉弓指皇亲,提刀翻朝堂,这才艰难爬上了九重天。
他太贪心,一出杯酒释兵权,将数十功臣贬作庶民,但总有人留下,比如他的三个结拜兄弟——谢封、宋易与季惟。
还不如狗!
谢封死了,死于他不愿深究的通敌叛国之罪。当年众说纷纭,他却装了聋子,快刀斩乱麻,将谢封九族尽诛,就怕一人道出其实是他这万岁爷错得彻底。
宋易活着,权没了,家远了。他把宋易派去了秘书省。一介武夫虽善读兵书,但哪里知道如何编史亦或编校藏书?他叫宋易那戍边大将军成了秘书监里被儒流耻笑的匹夫。
季惟活着,长子死了,次子又被他锁着养。季惟如今一身伤痛却也只能在西疆硬撑,但他还是心难安,便又派了几个监军去干涉季惟这侯爷行事。
他盼着他们死,又怕他们死。
他也曾在夜半之际苦思他们之间怎会步入这般田地,但他从来不愿承认是自己错了。
于是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自欺欺人道:“高处不胜寒,本就是帝王命!”
他就是这么个人儿。
巍弘帝沉默片晌又开了口:“季惟,你当真不知朕为何如此对待宋易么?”
“因为他曾为先朝太子旧部?”季惟阖紧了眼,手攥作了拳,“可他最后择的还是陛下您!”
“阿惟,你饶了朕罢。”巍弘帝将全部的力气全用于锁住那两道浓眉,只叫病容愈发地凸显,“如今朝野里个个都巴不得朕早些死,朕知自个儿已是命如悬丝,断然不会再怪你……说说罢,你可参了党争?是魏千平?还是魏盛熠?”
这巍弘帝死到临头还在试人心!他是真真不知“忠义”二字如何写!
季惟苦涩道:“陛下,微臣不过一介草莽,何以参与国事纷争?”
“你仍在欺朕!”巍弘帝的喉结动了动,“你已成了魏千平党羽罢?那些个给魏盛熠撑腰的,除了妄图塑出一个任人揉捏的傀儡,恐怕没别的缘由,朕不觉着你是那般无耻之徒!”
好一个朕不觉着!
“微臣惜命,岂敢委身太子殿下?不过陛下,您适才所言之傀儡是二皇子?还是太子?”季惟面上不着一分感情,“陛下,臣身上疤,十道有九道是为您而生。您这口气吊着多久,微臣便老实本分地跟着您多久。臣不求厚禄,臣只盼君臣两不疑……如若您真心抱愧于臣,那便将臣的儿子还来罢!”
见龙榻上的人半晌没声,季惟咬了咬牙,又道:“臣有要事,先行告辞,还望陛下恩准!”
巍弘帝没有言语,算是默许了他的放肆。季惟退下后,他闭眸咀嚼着季惟方才所言,在费力掠过那声索求幼子的哀唤后,将心思注入了另一词上。
惜命?
近来大理寺的几道大案倏地钻入了他的脑海——大批拥立魏千平的朝中重臣在一月内相继遭奸人毒杀,经仵作、少卿、卿三关,却只得出几件案子皆是无故生怨而就。
一语惊醒梦中人。
那巍弘帝的病眸遽然瞪大,那囿于深宫的蘅秦狼崽在他的冷落之下究竟变作了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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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阑珊酒病寥,山家谷雨早茶收。【1】”柳契深坐在窗前慢悠悠地吟。